第55章 冬夜里的暖炉-《清澈的抵抗》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把社区活动中心的屋顶盖得白茫茫一片。棋牌室的烟囱里冒着笔直的青烟,混着煤块燃烧的焦香,在寒风里散成淡淡的雾。林辰的父亲揣着放大镜,刚吃完早饭就往这儿钻,蓝布棉帽的帽檐上还沾着没化的雪粒。推开门时,王老汉已经占了最靠窗的棋桌,手里的旱烟杆斜插在腰间,正用布擦着那副紫檀木棋盘,金丝嵌的楚河汉界在暖光里闪着温润的光。

  “来啦?”王老汉抬头笑,嘴里的牙又掉了一颗,说话有点漏风,“昨儿那盘不算,今天得重新分个高下。”

  父亲“嗬嗬”应着,从棉袍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用红绳捆着的象棋子,黑檀木的,被盘得油光锃亮。这是他年轻时在轧钢厂得的奖,当年为了赢这副棋,连着半个月泡在工会活动室,连母亲炖的排骨汤都忘了喝。

  两人从“楚河汉界”斗到“星罗棋布”,输了的人要负责给赢家泡茶水。王老汉爱喝浓茶,茶叶放得能把水染成酱油色;父亲却喜欢淡茶,说浓茶刮胃。于是棋桌旁总摆着两个搪瓷杯,一个黑得发亮,一个浅黄透亮,像两位老人的脾气,截然不同,却凑得格外和谐。

  这日林辰加完班,踩着积雪往活动中心走。路灯的光晕里,雪花像无数只白蝴蝶在飞,远远就看见棋牌室的窗户透着暖黄的光,隐约传来争执声,夹杂着苏晴的笑声。推门时,棉门帘上的雪沫子簌簌落在肩头,屋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煤烟味、茶香和烤红薯的甜。

  只见父亲和王老汉正对着一盘残局较劲。父亲的手指悬在棋盘上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王老汉瞪着眼睛,手里的旱烟杆在桌腿上磕得“梆梆”响。桌上的茶水凉透了,杯底结着层茶垢,谁也没顾上喝。苏晴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织着条藏青色围巾,竹针穿梭间,时不时抬头插句:“王大爷您刚才那步‘马’走岔了,该踩‘象’不该拱‘兵’。”

  王老汉扭头瞪她:“小姑娘家懂啥?这叫‘丢卒保车’!”嘴上虽凶,嘴角却扬着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烤红薯的皮屑。苏晴也不恼,从炉边的铁丝架上拿起块热乎的烤红薯,剥开焦黑的皮,金黄的瓤冒着热气,往父亲手里一塞:“叔叔先吃点垫垫,赢了棋才有劲。”

  父亲接过来,烫得直换手,却舍不得放下,小口小口地啃着,红薯的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赶紧用袖口擦,惹得周围看棋的老人一阵笑。

  “爸,雪下大了,该回家了。”林辰走过去想扶父亲,却被老人按住肩膀。父亲指着棋盘,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手指在“帅”的位置点了点,又往王老汉的“将”上戳了戳,意思是“这局分不出胜负不走”。

  王老汉也梗着脖子,把旱烟杆往腰里一插:“就是!今天不赢你爸这盘,我这觉都睡不安稳!”他说着往炉边挪了挪,烤着冻得发红的耳朵,“想当年在厂里,我俩就为了争先进,在车间里比着加班,现在老了,下棋也得比出个高低!”

  苏晴放下毛线,起身往铁皮炉子里添了块蜂窝煤。火苗“噼啪”跳了跳,舔着炉壁,把整个屋子烘得暖洋洋的。铁炉上的铝壶“呜呜”响起来,壶嘴冒出的白汽模糊了窗户上的冰花。“别急,我煮了姜茶,”她用抹布裹着壶把,往两个搪瓷杯里倒,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在空气里弥漫,“喝两口暖暖再斗,冻着了可没人替你们落子。”

  她把杯子往两人手里各塞一个,王老汉吹了吹热气,喝得“嘶嘶”响,眼角的皱纹却舒展了;父亲捧着杯子,双手不再像往常那样发抖,大概是姜茶的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林辰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泥炉。那时候住平房,冬天也是这样烧着煤,父亲一边咳嗽一边给他烤馒头,馒头烤得焦脆,他抢着吃,烫得直跺脚,父亲就站在旁边笑,手里还攥着没织完的毛衣针——母亲走得早,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毛衣织得歪歪扭扭,却总比别家孩子的厚半寸。

  原来有些温暖从不会消失,只是换了地方。从老家的泥炉,变成了社区活动中心的铁皮暖炉;从父亲单独为他烤馒头,变成一群老人围着炉边喝茶、下棋、拌嘴,连空气里的煤烟味,都带着一模一样的踏实。

  “林科长,你看这雪下的,明天路该滑了。”王老汉喝着姜茶,突然念叨起来,“张大妈他们楼的台阶没装防滑垫,她那关节炎,一摔就得躺半个月,可得提醒物业弄弄。”

  “还有老李头,”旁边的张叔接话,手里转着个油亮的核桃,“他那三轮车闸不好使,雪天出门准出事,我明天得去给他修修。”

  “我明天一早就联系物业。”林辰应着,心里却一动。以前父亲总说“自家的事自己顾好,少管闲账”,现在王老汉操心的“张大妈”,张叔惦记的“老李头”,不就是以前父亲嘴里的“别人家”吗?原来住进新小区,心也跟着敞亮了,把“别人家”的难处都当成了“自家人”的牵挂,就像棋盘上的棋子,看似各站其位,却早就被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

  后半夜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发白。林辰扶着父亲往家走,老人还在念叨刚才那步棋该怎么落子,手指在半空比划着,像在虚拟的棋盘上排兵布阵。苏晴跟在后面,手里提着父亲落在棋桌旁的放大镜,镜片上沾着点茶水渍,她掏出发丝擦了擦,月光透过镜片,在雪地上投下圈模糊的光晕。

  “明天我把防滑垫送过去。”苏晴忽然说,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顺便给张大妈他们带两副春联的底稿,快过年了,让他们挑挑喜欢的字。”她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活动中心的方向,暖黄的灯光还亮着,“王大爷说想写副‘楚河汉界分胜负,左邻右舍共暖炉’,我觉得挺好。”

  父亲回头看了她一眼,把手里攥着的、没吃完的半块烤红薯往她手里塞,像是在说“这个给你,别冻着”。苏晴接过来,红薯还温乎着,暖得手心发烫。

  林辰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这雪夜一点都不冷。暖炉在屋里,烧着旺炭火;牵挂在心里,装着你我他。连卷过街角的寒风,都带着点烤红薯的甜丝丝的味道,像是日子在轻轻哼着歌,温柔,又绵长。

  快到楼下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楼前的雪堆。林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雪地上有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从王老汉家的单元门,一直延伸到他们家门口——大概是老人怕他们回来路滑,特意铲出的一条小道。脚印旁还有几个圆坑,像是王老汉的旱烟锅磕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像藏着一整个冬天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