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手环的慰藉与不安-《尼罗河畔的月光》

  白日的喧嚣与紧绷,如同退潮后的海水,在夜幕降临时分,无声无息地消逝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死寂。

  一种能将人的灵魂都冻结的、来自三千年前的古老死寂。

  苏沫蜷缩在房间唯一的那个高窗下,将自己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双臂紧紧地抱着膝盖。冰凉的石壁紧贴着她的后背,那股寒意,仿佛能穿透薄薄的亚麻布衣,一直渗进骨髓里。

  窗外,没有她熟悉的城市霓虹,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甚至没有一丝现代文明的光污染。

  夜空,是前所未有的纯净。

  深邃如黑丝绒的幕布上,缀满了大颗大颗的钻石,明亮得仿佛触手可及。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心惊。

  可苏沫却从这极致的美景中,感受不到丝毫的诗意,只有无边无际的陌生与恐惧。

  她辨认不出任何一个熟悉的星座。没有北斗七星,没有猎户座的腰带……这里的星空,用一种冷漠而恢弘的方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你,已经不在你所知的那个世界了。

  孤独,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心脏。

  白天,为了活下去,她可以强迫自己冷静,可以开动脑筋去分析局势,可以在那个喜怒无常的法老面前强颜欢笑、斗智斗勇。肾上腺素是最好的麻醉剂,让她无暇去思考那些更深层的问题。

  可到了夜晚,当一切伪装和防备都可以卸下时,那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脆弱和思念,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将她淹没。

  她想家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抑制。

  她想念妈妈做的红烧排骨,想念爸爸泡的酽茶,想念他们虽然唠叨却充满关爱的叮嘱。她想念自己的那张柔软的大床,想念可以肆无忌惮刷手机刷到半夜的日子。

  她想念自己的闺蜜,那个会在她失恋时陪她喝酒骂渣男,会在她升职时比她还开心的女孩。她们约好了下个周末要去新开的网红店打卡,还要一起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那些曾经被她视作理所当然的、平凡到甚至有些乏味的日常,此刻在记忆里,却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美好得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眼眶一阵发热,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石地板上,碎成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干燥的空气蒸发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

  苏沫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倔强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湿意。

  不能哭。

  在这里,眼泪是最廉价、最无用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手腕上那个冰凉的金属环。

  那是一只造型古朴的蛇形手环。蛇身由某种不知名的银色金属打造,盘绕成环,蛇首与蛇尾巧妙地衔接在一起。蛇的鳞片雕刻得栩栩如生,在从高窗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这个手环,是她昏迷醒来时就在手腕上的东西,也是将她带到这个鬼地方的罪魁祸首。

  更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她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滑过蛇身冰凉的纹路,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汲取一丝一毫的力量和慰藉。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指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不是错觉。

  那股冰凉的触感中,似乎……渗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极其微弱,就像冬日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缕阳光,如果不仔细感受,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苏沫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猛地低下头,借着月光,死死地盯着手环。

  就在她凝视的瞬间,那条盘绕的银蛇头部,镶嵌作为蛇眼的两颗微小宝石,似乎……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同样微弱,一闪即逝,如同夜空中偶然划过的流萤,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但苏沫确定自己看到了!

  “嗡——”

  她的大脑在一瞬间陷入了空白,紧接着,一股狂喜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如同惊涛骇浪般席卷了她的全身!

  它……它有反应了!

  这个带她来的鬼东西,它不是死的!它还活着!

  苏沫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一般。

  一个巨大的希望,如同在漆黑的绝望深渊中,骤然亮起的一束光,瞬间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回去!

  她可以回去了!

  只要这个手环能再次启动,说不定就能把她送回原来的地方!送回那个有空调、有WiFi、有亲人朋友的二十一世纪!

  这个念头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她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她可以结束这场荒诞离奇的古代埃及生存体验了!她再也不用看那个霸道法老的脸色,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下一秒会不会被拖出去砍头了!

  然而,这股燎原的希望之火,仅仅燃烧了三秒钟,就被一盆冰冷刺骨的恐惧之水,兜头浇下。

  苏沫伸出的、几乎要捧起手环亲吻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的脸色由狂喜的潮红,迅速转为一片煞白。

  恐惧。

  一种比面对拉美西斯的审视、比面对狩猎场的狂牛时,更加深刻、更加源于未知的恐惧,从她的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攀爬,直冲天灵盖。

  她……真的能回去吗?

  这个手环,就像一个不讲道理的、神秘莫测的盲盒。

  上一次,它把她从博物馆的展柜前,直接丢到了三千多年前的古埃及神庙里。

  那么下一次呢?

  谁能保证,它会精准地把她送回原来的时间和地点?

  万一……万一它又出错了呢?

  万一它把她传送到另一个更离谱的地方怎么办?白垩纪?中世纪的欧洲?还是某个外星人的实验基地?

  甚至,万一它在传送的过程中能量不足,把她卡在某个时空乱流里,让她分解成分子状态,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苏沫越想越怕,只觉得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对这股神秘的力量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它的原理,不知道它的能量来源,更不知道如何去操控它。

  她只是一个被动的、被选择的载体。

  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东西上。

  这种将身家性命完全交由“运气”来决定的感觉,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恐慌。

  这只手环,既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是救命的稻草,也是致命的毒药。

  这天堂与地狱交织的矛盾情绪,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她一会儿觉得应该不顾一切地去研究它、激活它,赌上一切换一个回家的可能;一会儿又觉得应该离它远点,至少在这里,她还“活”着,虽然活得像个囚犯。

  心乱如麻。

  就在她被这两种极端情绪反复拉扯,头痛欲裂的时候,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拉美西斯。

  那个年轻的,高高在上的法老。

  他的形象是如此的鲜明,以至于苏沫几乎能清晰地“看”到他。

  他坐在华丽的御座上,用那双深邃得如同古埃及星空的眼眸审视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探究、怀疑和不容置喙的威严。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带着与生俱来的、属于统治者的傲慢。

  他用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那句“你,是谁派来的”,言犹在耳。

  他是敌人,是囚禁者。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

  苏沫的脑海中,画面一转,又浮现出皇家狩猎场上的那一幕。

  漫天的尘土,惊慌失措的人群,横冲直撞的公牛……以及,在她被撞倒后,手臂上传来的那阵火辣辣的疼痛。

  是拉美西斯,在射杀了公牛之后,第一时间走向了她。

  他蹲下身,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竟驱散了几分他身上惯有的冷厉。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地落在她的伤口上。

  苏沫甚至还记得,他那双养尊处优、指节分明的手,在撕开亚麻布条时,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但却出乎意料的……轻柔。

  温热的指腹偶尔擦过她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别动。”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反抗的命令,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关心?

  这个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苏沫彻底糊涂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他。

  说他是残暴的敌人?可他明明有机会可以轻易地处死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妖女”,却没有。甚至,在她受伤时,还亲手为她包扎。

  说他是……朋友?那更是开国际玩笑。哪有朋友会把对方当犯人一样关起来,还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的?

  他就像一个巨大的矛盾体。

  霸道、冷酷、多疑,却又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危机四伏的古老世界里,他是她最大的威胁来源,却也是……她唯一能产生深刻交集的人。

  除了他,这里的所有人,对她而言都只是模糊的背景板。只有拉美西斯,他的存在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她无法忽视。

  这种复杂到让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让她本就混乱的内心,更加乱成了一团打了死结的麻线。

  对家乡的思念,对手环的希冀与恐惧,对拉美西斯的困惑与迷茫……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掀起了一场剧烈的风暴。

  苏沫疲惫地将头抵在冰冷的石墙上。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对那个囚禁着她的法老王,情感的天平,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从最初纯粹的、求生本能下的恐惧和戒备,似乎开始……掺杂了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这种变化,比手环带来的未知,更让她感到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