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图纸上的微光-《星港云起》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钢针,反复刺穿着尚云起裸露的脖颈和脸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邮政局明亮的灯光和那片刻的“体面”早已被抛在身后,如同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境。

  此刻,他重新被码头的黑暗、湿冷和污浊紧紧包裹。

  裤袋里那张薄薄的汇款收据,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内侧,也烫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钱寄出去了。两千块。

  带着血丝指印的汇款单,飞向了遥远的青石镇。

  父亲能及时收到吗?能救回那条被矿难和贫穷拖垮的命吗?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李老四咳血而亡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

  更深的寒意,来自对孙德彪和王大海的警惕。他知道,自己像一只闯入狼群领地的兔子,怀里揣着能伤狼的利器,却也随时可能被撕得粉碎。

  孙德彪那双阴鸷的眼睛,王大海那粗野的盘问,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必须尽快回到工棚,回到那个污浊的角落,把自己隐藏起来。

  当他拖着如同灌满铅的双腿,终于踏进海潮建工工棚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时,

  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汗臭、霉味、尿臊、劣质烟草和某种食物腐败的馊味——混合着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棚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挂在中央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昏黄灯泡,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几张麻木疲惫的脸孔。

  李老四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

  他那个角落的地铺空荡荡的,只留下几道被拖拽的泥痕和一小片深褐色、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污印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老人临终时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浓重的血腥气。工友们或蜷在自己的铺位上,

  或沉默地蹲在角落,没人说话,棚里弥漫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只有雨水敲打铁皮顶棚的单调轰鸣。

  尚云起的心沉了下去。

  他默默地走向自己那个紧挨着厕所的角落,脚步沉重。就在这时,一个粗壮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那点微弱的光线。

  王大海。

  他嘴里叼着半截烟卷,烟雾缭绕中,那双眯缝的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

  在尚云起湿透、沾满泥浆、脸色惨白如鬼的脸上来回扫视,最后,死死地钉在他左肩那块被血污和雨水反复浸泡、显得更加狰狞刺眼的深褐色破布上。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哟?回来了?”

  王大海的声音不高,却像砂纸摩擦铁皮,在死寂的工棚里格外刺耳,

  “大晚上的,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去哪了?嗯?”

  工棚里所有麻木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麻木,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尚云起的心猛地一缩,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王大海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声音嘶哑虚弱:“…王头…我…我去邮局了…”

  “邮局?”

  王大海嗤笑一声,烟灰簌簌落下,

  “你他妈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工,去邮局干嘛?寄信?给哪个相好的写情书?”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引来几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不是…”

  尚云起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

  “…我爹…病重…欠了医院的债…家里…托人捎信来…我…我去汇点钱…”

  他半真半假地说着,声音里带着无法伪装的疲惫和一丝绝望的颤抖。

  提到父亲的病,那份真实的焦虑和无力感,成了他此刻最好的掩护。

  “汇钱?”

  王大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眉毛高高挑起,嘴角的嘲弄几乎咧到了耳根,

  “汇钱?就你?兜里比脸还干净!刚来那会儿连十块钱都掏不出来的穷光蛋!你汇个屁的钱?!”

  他猛地踏前一步,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扑面而来,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说!钱哪来的?!是不是偷的?!偷老子的?还是偷工地的材料去卖了?!”

  “没有!王头!我没偷!”

  尚云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倔强和恐惧,

  “我…我找人借的!”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借的?”

  王大海显然不信,眼神更加阴鸷,

  “找谁借的?在这码头,谁他妈会借两千块钱给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穷小子?!说!”

  工棚里死寂一片,连咳嗽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力量悬殊的对峙。

  尚云起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不能提孙德彪!绝对不能!提了就是死路!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王大海无法立刻查证但又不敢轻易得罪的“债主”!

  “是…是宏远建材…那边一个…一个管仓库的远房表叔…”

  尚云起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急促,眼神却依旧保持着被逼问的惶恐,

  “他…他看我可怜…家里实在等钱救命…就…就借给我了…说以后…以后从我工钱里扣…”

  他故意说得含糊不清,点出“宏远建材”这个王大海也忌惮三分的名字,又编造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表叔”,

  把借钱说成是私人借贷,还加上了“从工钱扣”的条件,增加一丝可信度。

  “宏远建材?管仓库的表叔?”

  王大海眯起了眼睛,狐疑地盯着尚云起,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

  宏远建材孙德彪的名字在码头确实响当当,王大海和他不对付,但也不敢轻易招惹。

  一个管仓库的“表叔”…听起来似乎有那么点可能?

  毕竟底层工人互相攀点拐弯亲戚也是常有的事。而且,这小子提到“从工钱扣”,这倒符合码头放债的规矩…

  王大海盯着尚云起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钟。

  尚云起的心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迫自己迎向王大海的目光,眼神里混杂着恐惧、疲惫和一丝走投无路的绝望,但唯独没有心虚。

  他赌的就是王大海对宏远的忌惮,以及对他这种底层小工“翻不起大浪”的轻视。

  终于,王大海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烟头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用厚重的劳保靴碾碎。

  “妈的!算你小子走狗屎运!摊上这么个‘好亲戚’!”

  他语气依旧凶狠,但那股逼人的杀气似乎消散了些许,

  “不过尚云起,你给我听好了!”他指着尚云起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你爹是死是活老子不管!借了钱,就得还!以后你的工钱,老子先扣一半!啥时候还清那两千块,啥时候再拿全份!听见没?!”

  “听…听见了…”

  尚云起低着头,声音嘶哑地应道。扣一半工钱?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比起暴露孙德彪、或者被王大海以偷窃罪名打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和秘密。

  “滚!”

  王大海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一身晦气!离老子远点!”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走向自己那间相对“体面”的工头小屋。

  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尚云起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强撑着,一步一步挪回自己那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靠着冰冷的铁皮墙滑坐下来。

  冰冷的铁锈寒意瞬间穿透湿透的衣衫,刺入骨髓。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膀撕裂般的剧痛和胸腔的灼烧感。

  冷汗混合着雨水,顺着额角滑落。

  危机暂时解除,但代价惨重。

  一半的工钱被提前扣押,这意味着他还清孙德彪那笔“人情债”的希望更加渺茫,也意味着他在这片泥潭里挣扎的时间将被无限拉长。

  疲惫、伤痛、寒冷、饥饿,以及对未来的巨大焦虑,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地按在这片冰冷的泥地上。

  他蜷缩着,身体因为寒冷和高度的紧张后遗症而微微颤抖。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李老四空荡荡的铺位,那片深褐色的血污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真切。他闭上眼睛,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画面。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堆着一小摞被雨水浸湿、沾满泥浆的硬纸板——那是白天清理仓库时搬出来的废弃包装箱和杂物。

  其中一块硬纸板的一角,似乎露出了不同于其他包装的、相对清晰的印刷线条。

  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驱使他伸出手,忍着肩膀的剧痛,费力地将那块硬纸板从湿漉漉的杂物堆里抽了出来。

  这是一张被揉皱、边缘破损、沾满泥水和油污的建筑图纸残页!

  虽然大部分区域已经被污渍覆盖模糊不清,但还能辨认出一些用粗黑线条勾勒的结构轮廓,旁边标注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

  然而,在图纸下方相对干净的一小块区域,清晰地印着几行文字说明:

  【节点详图:A-3】

  【基础承台钢筋布置】

  【主筋:Φ25@200 HRB500】

  【箍筋:Φ10@150 HRB400】

  【搭接长度:≥35d】

  【锚固长度:≥40d】

  【混凝土保护层厚度:50】

  这些术语,尚云起大部分都看不懂。但“HRB500”、“HRB400”这些代号,如同黑夜里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

  这些天来,他偷听、观察、偷学到的那些零碎信息,如同被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他猛地想起怀里那本硬壳材料清单册子!

  想起孙德彪、刘金牙关于标号的争执!想起偷听到的那些“用400顶500”、“走单子”的对话!

  这张图纸残页,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他脑海中那扇关于建筑结构认知的窄门!虽然依旧懵懂,但他瞬间明白了:

  *“HRB500”和“HRB400”指的是钢筋的强度和等级!

  500比400强!

  图纸上要求基础承台的主筋用Φ25(直径25毫米)的HRB500钢筋,间距200毫米布置!

  而箍筋可以用Φ10(直径10毫米)的HRB400钢筋,间距150毫米!

  后面那些“35d”、“40d”、“50”,虽然具体含义不明,但肯定是非常重要的尺寸要求!

  他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文字,如同饥饿的野兽盯着猎物。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兴奋和冰冷恐惧的感觉攫住了他。他不懂设计,不懂计算,但他明白了最核心的一点:

  图纸,就是工地的法律!就是那些冰冷钢铁和水泥如何组合在一起的唯一标准!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本质上就是违反了这张纸上的“法律”!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沾满污渍的图纸残页抚平,尽管它已经破烂不堪。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模糊的线条和冰冷的文字,仿佛散发着一种微弱却执拗的光芒,穿透了工棚的污浊和绝望,照亮了他眼中一片全新的、充满危险与机遇的未知领域。

  他明白了自己怀里那本材料清单册子真正的威力——它和图纸结合起来,就是能捅破孙德彪、王大海这些人肮脏交易的致命武器!

  也是他在这片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唯一能抓住的、向上攀爬的藤蔓!

  尚云起将图纸残页仔细地折叠好,连同怀里那本硬壳册子一起,塞进铺盖卷最底层、那本旧物理课本的夹页里。

  他靠回冰冷的铁皮墙,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和伤痛依旧如影随形,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亢奋感,却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活下去,不仅仅需要力气和忍耐。还需要看懂这些冰冷图纸上的规则,并学会利用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