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青衣疑踪-《民国英雄喋血上海滩》

  第四部 第二十二章:青衣疑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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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毒水味混合着窗外残留的雨水气息,在广慈医院三楼特护病房里凝滞不散。破碎的玻璃窗已被紧急用木板封死,冷风却依旧从缝隙中钻入,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凉。陆连奎脸色灰败如纸,躺在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的拉扯剧痛,浓重的血腥味在喉间翻涌。他在意识沉浮的边缘竭力挣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费沃里如同一头暴怒的困兽,在狭小的病房内来回踱步,皮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沉重而焦躁,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的怒火几乎要将病房点燃。

  “废物!眼皮子底下!就在医院!就在我面前!”费沃里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旁边的铁质病历架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他深蓝色的制服肩章上还沾着几片细小的玻璃碎屑,脸色铁青,“封锁!彻查!医院里所有人员,从院长到清洁工,一个一个筛!所有今天上午经过这条走廊的人,全部扣押!那个推车!那身护士服!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咆哮声穿透了临时封堵的木窗缝隙,震得楼道里噤若寒蝉。

  “是!督察长!”病房门口待命的几个法捕挺直腰板,大气不敢出,立刻转身执行命令,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

  陆连奎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后面的位置,又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音节:“疤痕……铜匠铺……女人……同伙……”

  费沃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他快步走到陆连奎床边,俯下身,声音压低却带着极度的郑重,“陆,你放心。那个女人的尸体,还有她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鬼画符,我已经让人严密看守,除了我最信任的法医皮埃尔,任何人不得靠近。皮埃尔正在给那个女人做最详细的解剖检查,一寸皮肤都不会放过!她脸上的疤,还有口腔里的吴语特征,都是关键证据!只要她是活人,在上海滩出现过,就一定能挖出她的根脚!”他又看了一眼陆连奎惨淡的脸色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忍不住劝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

  “死不了……”陆连奎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决,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去……去看她……衣服底下……”他吃力地用眼神示意病房外,意指楼下巷子里那具女尸,“看……看里面……”

  费沃里一怔,随即瞳孔微缩。他瞬间明白了陆连奎的用意!那个伪装成护士的女人,在病房里行刺时动作异常迅猛灵活,绝非普通女子。她里面穿的是什么?如果她也是那个神秘青衣组织的一员,或许……

  “等我消息!”费沃里不再犹豫,深深看了陆连奎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冲出病房,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

  阴冷潮湿的窄巷,弥漫着医疗垃圾腐败的气息和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苦杏仁死亡气味。穿着被撕破护士服的女尸蜷缩在污秽的麻袋堆旁,已然僵硬。法租界首席法医皮埃尔博士,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人,正蹲在尸体旁,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初步的外部检查。两名荷枪实弹的法捕守在巷口,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费沃里快步走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皮埃尔!”

  皮埃尔抬头,推了推眼镜:“督察长。初步确定死因是氰化物急性中毒,来源是藏在臼齿内的蜡丸毒囊。死亡时间在十分钟左右。口腔内壁残留物确与吴语区饮食习惯高度吻合。脸部疤痕是旧伤,推测至少有三到五年了。”

  “很好。现在,脱掉她的护士服!小心点!”费沃里沉声命令,“仔细检查她里面穿的衣服!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皮埃尔点点头,示意助手上前。两人动作专业而谨慎,小心地解开被撕破的白色护士服扣子,一点点剥离。当沾满泥污和巷口污水的护士服被完全掀开,露出里面的衣物时,皮埃尔和费沃里的目光同时凝固了!

  里面并非普通的衬衣衬裤,而是一件质地厚实、颜色深青、样式古朴的对襟盘扣短褂!典型的男性款式!布料是那种老式的、染得极深的靛青色棉布,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和袖口磨损严重,但浆洗得异常挺括。而且,这件青布褂子穿在一个女人身上,显得异常宽大和不协调!

  “青布衫!”费沃里心头剧震,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青布衫,与陆连奎在仓库坍塌前惊鸿一瞥看到的顶棚人影身上的颜色、质地,何其相似!仓库顶棚的信号发射器、眼前女刺客尸体里的青布衫……冰冷的线索瞬间贯通!那个如同鬼魅般在顶棚布置死亡陷阱的“观察者”,和眼前这个伪装护士、最终服毒自尽的杀手,穿着同样的标志性服饰!他们隶属于同一个组织!一个以青布衫为标记的神秘势力!

  “督察长,请看这里!”皮埃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他用镊子轻轻拨开青布衫左侧腋下靠近肋骨的部位。那里的布料上,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青色棉线融为一体的破口。破口边缘的纤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灼烧状收缩,中心微微发黑。

  “这……”费沃里凑近了看,瞳孔再次收缩。这破口的形态,与之前仓库外伪装成警察的杀手脖子上的毒针孔,以及刚才病房里女刺客丢下的针管针尖造成的痕迹,惊人的相似!只是这里没有血迹,只有布料细微的损伤。

  “皮埃尔,你怎么看这个破口?”

  皮埃尔表情极其凝重:“这绝非普通的磨损或勾破。边缘纤维的收缩和中心轻微灼痕,非常像是……非常像是被某种高速、高温、极其细微的尖锐物瞬间穿透造成的!形态特征与毒针造成的皮肉创伤高度一致!只是这次作用在了布料上!”

  费沃里脑中如同炸响了一道惊雷!他猛地回想起陆连奎在仓库外被袭时的情景——那个伪装警察被毒针射杀时,陆连奎曾拼死挣扎,混乱中似乎挥手格挡过对方的手臂!难道就是那一下混乱中的格挡,陆连奎的手臂无意间撞到了这个女刺客(当时她很可能也在混乱的包围人群中)的身体?而当时,这个女刺客身上正藏着那致命的毒针发射装置?格挡的力道巧合地触发了机关,毒针射出,却因为角度和衣物的阻挡,仅仅射穿了这件青布衫,并未伤及她自己?!

  刹那间,仓库外伪装警察被毒针毙命的过程在费沃里脑海中重新演绎——致命的毒针并非来自人群外围,而是来自近在咫尺的身边!来自这个穿着青布衫、伪装成普通护士(或当时伪装成围观者)的女杀手!她一直就在包围圈里!在混乱中冷静地完成了致命一击!然后从容地随着混乱的人群撤离,直到医院里再次找到了接近陆连奎的机会!

  “嘶……”费沃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好毒辣的手段!好精密的配合!好沉得住气的杀手!“立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把衣服小心剥下来!连同这女尸身上所有物品,立刻送回捕房实验室!给我用显微镜一寸一寸地查这件青布衫!特别是腋下这个破口周围!还有,给我查这种靛青棉布的来源!上海滩所有染坊、布庄、成衣铺,一家一家问!我要知道这种老布,现在还有谁在做!谁在用!”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另外,通知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我需要查最近三个月所有进入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报备为裁缝、纺织工、染匠等职业的吴语区外来人员档案!特别是二十至四十岁的女性!”

  “是!督察长!”皮埃尔和助手迅速而小心地处理着尸体和证物。

  费沃里最后看了一眼那件深青色的布衫,那破口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他转身,脚步沉重地返回医院。陆连奎的病房里,弥漫着止痛药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压抑气息。陆连奎再次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眉头紧锁,似乎在噩梦中挣扎,胸腔的起伏带着不祥的杂音。

  “陆……”费沃里走到床边,声音低沉地将巷子里的发现详细叙述了一遍,特别是那件青布衫和腋下的诡异破口。

  昏迷中的陆连奎眼皮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清晰的字音。只是在费沃里提到“青布衫”和“腋下破口”时,他那缠满绷带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屈伸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抓住了什么。

  费沃里沉默地坐在一旁,病房里只剩下陆连奎艰难而浑浊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外面的搜查和盘问仍在进行,病房内的气氛却凝滞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法捕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附在费沃里耳边低语了几句,递上一个薄薄的卷宗夹。

  费沃里迅速打开卷宗。里面是几张模糊的户籍档案照片复制件和一份简短的调查报告。照片上的女人头发挽起,穿着朴素,面容清秀略显憔悴,与巷子里那个女尸的面容有六七分相似,眼睑下方那道疤痕的位置隐约可见。档案显示姓名:柳素英。年龄:二十九岁。职业登记:帮佣。籍贯:江苏吴江县震泽乡柳家浜。三年前因乡间疫病,父母双亡,独自一人来沪谋生。曾在公共租界麦特赫司脱路(今泰兴路)的“隆昌”染坊做过两年染工,后染坊倒闭,辗转在几户人家做帮佣。最后一次登记住址是法租界霞飞路(今淮海路)附近一条里弄的石库门亭子间。

  “查到她的住处了?”费沃里立刻问道。

  法捕点头:“已经派人去了她登记的霞飞路亭子间。房东说柳素英半个月前就突然搬走了,结清了房租,只带走了很少一点随身物品,具体去向不明。我们在房间里仔细搜查过,清理得很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个人物品或线索,像是刻意抹去痕迹。”

  “隆昌染坊呢?倒闭了?原来的老板和工人还能找到吗?”费沃里追问。

  “正在查。染坊两年前倒闭,老板据说破产后回了苏北老家。工人都散了,需要时间摸排。”法捕回答。

  费沃里眉头紧锁。半个月前突然搬走……时间点正好在铜匠铺凶案发生之前不久!“继续追查隆昌染坊的线索!特别是她工作期间接触的人和事!另外,重点查她离开染坊后到最近这半个月的行踪!接触过哪些人?做过什么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通知下去,让公共租界那边的兄弟,秘密摸排吴江县震泽乡柳家浜,查查这个柳素英在乡下的底细,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过往或者关系网!要快!”

  “是!”法捕领命而去。

  费沃里合上卷宗,目光落在昏迷的陆连奎脸上。那张灰败的脸上,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隆昌染坊……靛青布……”他喃喃自语,眼神锐利起来。染坊女工出身的柳素英,精通靛青染色工艺……这绝非巧合!

  他站起身,决定不再等待。与其在病房里枯坐,不如顺着这条刚发现的染坊线索主动出击。“看好陆督察!”他低声对门口守卫的法捕吩咐了一句,大步离开病房。

  法租界西南边缘,靠近肇嘉浜(今肇嘉浜路)的一片区域,曾是小型手工业作坊的聚集地。如今随着城市扩张,大部分作坊都已凋零搬迁,只剩下一些低矮破旧的房子和狭窄泥泞的巷弄。“隆昌染坊”的旧址就在其中一条污水横流的陋巷深处。破败的门板歪斜着,上面残留着早已褪色的“染靛青蓝”字样招牌,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个废弃的巨大染缸布满裂纹和污渍,如同巨兽腐烂的牙齿。

  费沃里带着两名便衣法捕,踩着泥泞走进院子。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而苦涩的靛青染料气味。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残破的院落和空无一人的破屋。“去问问附近的老住户,特别是那些还住在这里的,以前在染坊干过活的工人,或者和隆昌染坊老板关系近的!”他低声命令。

  两名法捕立刻分散开,敲响了附近几户人家低矮的门板。费沃里则独自在废弃的染坊内踱步,指尖拂过染缸冰冷的边缘,沾上一层厚厚的灰尘。线索似乎又陷入了泥沼。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一个法捕带着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头走了过来。老头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畏缩和好奇。

  “督察长,这位是王老倌。”法捕介绍道,“以前就在隔壁‘永顺’织布坊做机修工,干了十几年了。他说他认识以前隆昌染坊的老板,也见过不少在隆昌干活的工人。”

  费沃里审视着老人:“老人家,打扰了。跟你打听个人。”他拿出柳素英那张模糊的户籍照片复印件,“认识这个女的吗?叫柳素英,大概两三年前在隆昌染坊做过工。”

  王老倌眯着昏花的老眼,凑近了照片仔细辨认,手指在照片上摩挲着。“哦……是她啊……”他慢吞吞地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认得认得……小柳姑娘嘛……吴江那边过来的,手脚是蛮勤快的,话不多的……在染缸那边干活,专门染那个老深的靛青色……”

  “她在染坊干得怎么样?和谁走得比较近?”费沃里追问。

  王老倌摇摇头:“她啊,性子有点闷的,不怎么爱跟人扎堆。就是干活,染布,吃饭,回她租的那个小亭子间……哦,对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染那靛青布的手艺是真不错,染出来的颜色又深又匀,经洗!老早染坊老板还在的时候,也夸过她。后来染坊要倒了,老板好像还托她帮忙染过一批什么特别的料子……这事我记得,因为那会儿染坊都快没活儿了,她还忙活了好几天,染出来的布颜色深得发乌,看着有点……有点邪乎劲儿。”

  特别的料子?颜色深得发乌?费沃里心中一动:“还记得是什么样的料子吗?大概什么时候的事情?染了多少?”

  王老倌努力回忆着:“料子就是那种老粗布,厚实得很……时间嘛,就是染坊倒闭前个把月吧?多少匹……记不清了,有那么几大卷……染好就被老板拿走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染那批布的时候,小柳姑娘好像特别上心,整天关在那个小染棚里,也不让别人插手添乱。”

  “那批布染好之后,你见过有人来取吗?或者知道老板拿去哪里了?”

  “这就真不知道了。”王老倌摇摇头,“老板拿走的,后来染坊就散了,人也找不到了。”

  费沃里有些失望,但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你刚才说她染那布的时候,关在小染棚里?隆昌染坊里单独的小染棚?”

  “对,对!”王老倌指着院子角落里一个更矮小、更破败、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独立小屋,“就那儿!以前染坊染些特殊的、量小的颜色,或者试新方子用的。”

  费沃里立刻示意法捕:“搜一下那个小屋!仔细点!”

  小屋的木门早已腐朽不堪,一推就倒。里面空间狭小,布满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角落里堆着一些破烂的木桶、竹竿和废弃的染具。两名法捕忍着刺鼻的霉味,仔细翻查。突然,一名法捕在墙角一堆腐烂的草垫子下面,发现了一个半埋在泥土里的、被踩瘪了的扁圆形铁皮小盒。盒子锈迹斑斑,表面还沾着干涸的靛青色污渍。

  “督察长!”法捕将铁盒递了过来。

  费沃里小心地撬开几乎锈死的盒盖。里面没有想象中的文件或线索,只有小半盒早已干结成块的深青色染料粉末,颜色比普通靛青更深沉近黑。粉末中间,赫然埋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东西!

  他的心猛地一跳!剥开层层油纸,露出的东西让在场的三人都愣了一下——那是一截比小指略短、颜色乌黑、质地温润细腻的……牛角?!牛角的顶端被打磨得极其光滑锐利,似乎可以套上什么东西。更奇特的是,牛角的尾端,竟然镶嵌着一圈极其精巧的黄铜螺纹接口!

  这绝不是普通的牛角装饰品!费沃里脑中瞬间闪过法医皮埃尔对毒针发射器的描述——可能是吹管,也可能是某种特制的微型发射装置!眼前这截带着螺纹接口的乌黑牛角,无论是材质、大小,还是那精密的接口,都完美契合了某种特殊发射器部件的特征!柳素英在染坊倒闭前秘密染制的那批深青色布料,与这件被遗弃在小染棚角落的特殊部件,似乎构成了某种隐秘的关联!

  费沃里强压下心中的震动,小心地将牛角部件重新包好收起。“王老倌,”他转向老人,指着那小盒子里的深青色染料粉末,“这种颜色的染料,除了柳素英,隆昌染坊以前还有人能做出来吗?或者,你知道上海滩还有哪家染坊或者铺子,能染出这么深、这么正的靛青色?特别是染那种厚实的老粗布?”

  王老倌看着那深得发乌的青色粉末,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讳莫如深的意味。“这个颜色啊……”他咂摸着嘴,摇摇头,“隆昌老早的老师傅也染得出来,但那得是老法子,费工费料,现在都没人愿意弄了。要说染这种老布老色的地方嘛……”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压低了些,“法华镇那边,挨着肇嘉浜的老街角上有一个铺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