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风云初起:戎族酒楼-《思无邪之关关雎鸠》

  有莘城外围,一条白日里人迹罕至的深巷,此刻在浓重的夜幕掩盖下,却反常地沸腾着喧嚣。人声鼎沸、粗犷到近乎嘶吼的呼喝、陶器猛烈碰撞碎裂的脆响,混杂着某种低沉狂野、仿佛敲击在心脏上的鼓点,从巷子深处如潮水般涌来。循着这令人不安的声浪,拨开一片刻意栽种、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灌木丛,一座与周遭华族建筑精致典雅风格截然相反的庞然巨物,如同蛰伏的蛮荒巨兽,赫然闯入眼帘——这正是姬叔打探到的、专供戎族聚集的隐秘巢穴。

  “哥!怎么样?够不够劲爆?”在一个被巨大阴影吞没、相对隐蔽的角落,三个裹在厚实粗糙深色皮裘里、帽檐压得几乎遮住半张脸的身影紧挨在一起。中间那个稍显兴奋的声音,正是姬叔。他极力压着嗓子,却掩不住一丝邀功般的得意,“要说这玩乐的功夫,小弟我可是当仁不让的。西岐还有哪个地方,弟弟我不知道的?不过,有莘倒是有趣得很。在西岐,可见不到这等‘世面’哦!”

  我定睛一看:这眼前的建筑,与其说是酒楼,不如说是一座由巨大原木和未经雕琢的粗粝石块粗暴堆砌而成的堡垒。仅有三层,却异常高大雄阔,透着一股原始蛮横的力量感。墙壁未经打磨,肆意裸露着木材的疤结和石块的尖锐棱角。窗户开得又小又高,如同猛兽警惕的眼睛,里面透出摇曳不定、昏黄浑浊的火光,将里面疯狂扭动、搏斗般的人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扭曲成一片光怪陆离的魑魅魍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气味——劣质烈酒的辛辣、烤焦油脂的腻香、浓重汗臭以及动物皮毛特有的膻臊——如同实质的瘴气,霸道地弥漫在空气中,直冲人的天灵盖。

  入口处,一块巨大的、带着原始血腥气的兽皮充当门帘,上面用暗红如干涸血迹的颜料,涂抹着一个狰狞咆哮的兽头图腾。此刻,兽皮门帘被粗暴地掀起又甩下,络绎不绝地进出着身材魁梧、肌肉虬结的戎族汉子。他们大多面色赤红如醉酒的公牛,眼神狂野凶悍,嗓门洪亮得震人耳膜,步履沉重,踏在地上仿佛能引起震动,浑身散发着未经文明驯化的野性气息。更令姬仲瞳孔骤缩、胃部翻腾的是,其中不少人虽套着华族式样的衣物,却穿得歪歪扭扭,衣襟被随意扯开,裸露出布满刺青或伤疤的胸膛臂膀,衣物上沾满了油污、酒渍甚至不明的污秽。他们相互推搡、粗鄙地笑骂,口中喷吐着令人作呕的酒气,满嘴都是姬仲完全听不懂的、喉音浓重、音节短促如野兽低咆的戎族土语。

  “这些……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姬仲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厌恶和警惕。他身体紧绷,下意识地向我的身侧靠拢。而他的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暗藏的冰冷短匕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前的景象,是对他自幼所受礼乐教化最赤裸的践踏和亵渎。难怪他满脸铁青,极度嫌弃。

  我的眉头早已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鹰隼,冷静而迅速地扫视着进出的人群和整个环境。此刻,我低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是戎狄之语,且非寻常部族。此地凶险,鱼龙混杂,务必万分小心,收敛气息。” 我心中的警铃已狂响不止。有莘王城外围,竟潜藏着如此数量、且明显非善类的戎族?这些人绝非寻常商旅,而极可能是武士。

  “这么多茹毛饮血的野人(华族对戎族的蔑称),如何能混入有莘腹地?!”姬仲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寒意。

  “恐是借商队之名,化整为零,分批潜入的。”我的眼神沉如寒潭,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在西歧是不允许有戎族存在的。

  “走,混进去看看,但切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份切莫暴露。” 我需要探明此地的虚实。

  我们三人紧随着几个脚步踉跄、酒气熏天的戎族大汉,掀开那厚重腥膻的兽皮门帘。瞬间,一股更加狂暴、燥热、混杂着浓烈汗臭、劣质酒气、烤肉焦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体味的热浪,如同巨锤般狠狠砸在脸上,几乎令人窒息昏厥。

  酒楼的第一层,活脱脱一个巨大、喧嚣、混乱的原始洞穴。中央是一个用粗糙石块垒砌的庞大火塘,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焰,贪婪地舔舐着架在上方、已被烤得焦黑流油的整只羊羔,油脂滴落火中,发出刺耳的“滋啦”爆响。浓烟被粗大的烟道费力地向上拉扯,但整个空间依然被熏得烟雾缭绕,空气污浊不堪。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被酒精和欲望扭曲的戎族面孔——或亢奋癫狂,或麻木呆滞,或凶狠暴戾。桌椅皆是粗笨的原木胡乱拼凑而成,毫无美感可言。人们三五成群,直接用手撕扯着血淋淋、半生不熟的肉块,用粗陶大碗牛饮着浑浊刺鼻的烈酒。震耳欲聋的喧哗、粗野的划拳吼叫、不成调子的嘶吼高歌,以及角力斗狠时肌肉碰撞的闷响和狂野的呼喝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神经崩溃的噪音海洋。地上狼藉不堪,散落着啃噬过的骨头、泼洒的酒液和不明污物,无人理会。几个穿着仅能蔽体的粗糙皮裙的戎族游妓,如同穿行在兽群中的妖魅,豪放地依偎在客人身上,肆无忌惮地调笑劝酒。她们修长健硕的身体曲线在昏暗火光下暴露无遗,丰满的胸脯在低矮的皮裙领口下若隐若现,行走间刻意扭动腰肢,用圆润的臀峰蹭过身边每一个路过的男子,发出放浪的娇笑。

  这原始、野蛮、毫无廉耻与秩序的混乱旋涡,让初涉此地的姬叔瞬间脸色煞白,心跳如擂鼓。当一个游妓带着浓烈的混合气味靠过来,涂着怪异颜色的手指轻佻地试图勾他的下巴时,他如同被毒蛇触碰般猛地一缩,几乎惊叫出声,慌乱地躲到了两位兄长身后,死死攥住了姬昌的衣袖。

  “姑娘!”我反应极快,一把精准地扣住了那游妓的手腕,力道适中却不容挣脱,同时用流利但带着西岐口音的戎族方言清晰说道:“舍弟年幼,初来乍到,不识此间风情。” 我的声音虽平稳,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赶人的意味毋庸置疑。

  “哟!”那游妓被我抓住手腕,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顺势就想往我身上贴来。那一股子脂粉味呛得我不由得皱眉。

  “这位哥哥好生俊朗,不如……”

  我身形如游鱼般巧妙一滑,利落地避开对方的纠缠,同时手腕一翻,已不着痕迹地将对方推开半步,脸上挂着一丝客套却冰冷的浅笑:“不耽误姑娘营生。” 说罢,便带着两个弟弟,快步走向一个最昏暗的角落。

  “大哥!大哥!”姬叔惊魂未定,小跑着跟上,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你刚才跟她说什么了?你们……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啊?”

  “戎族方言而已。”我言简意赅,拉着他们在角落一条冰冷坚硬的条凳上坐下。

  巨大的皮裘勉强遮掩着身形,但身处这狂野、污秽、声浪滔天的漩涡中心,我们兄弟三人都感到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像爬满了蚂蚁般不适。姬叔最初那点猎奇的新鲜感早已被碾得粉碎,只剩下强烈的生理性抗拒和深入骨髓的厌恶。他缩着脖子,身体微微发抖,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不敢再看那些游妓和粗鄙的食客,仿佛多看一秒都是玷污。姬仲更是如坐针毡,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从小浸润在礼义廉耻中的他,对眼前这赤裸裸的荒淫场景感到一种灵魂层面的剧烈冲击和恶心。他的手从未离开腰间的匕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随时准备暴起,将这污秽之地涤荡一空。每一个粗鄙的动作,每一句淫秽的笑语,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信奉的礼义教化的敏感神经上,让他怒火中烧。

  我表面上维持着最大的镇定,微微垂首,帽檐的阴影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一道锐利如刀锋的目光,冷静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混乱的场域,尤其是那通往三楼、守卫森严的楼梯。然而,我紧握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同样因压抑而发白。这里弥漫的原始野蛮气息,与我骨子里流淌的礼乐文明格格不入,如同最污浊的泥沼,让我感到窒息般的压抑和一种深沉的悲哀。我清晰地意识到,此地不仅是藏污纳垢之所,更可能潜藏着巨大的危机。

  “怎么样?还觉得‘有趣’吗?”姬仲坐定后,侧过身,几乎是咬着牙,带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后怕和极度厌恶的情绪,凑到姬叔耳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还想不想……常来见识?”

  “不!绝不!”姬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带着哭腔和强烈的抗拒。他刚又瞥见一个游妓对客人做出更加不堪入目的动作,吓得他差点从条凳上滑下去,只想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她……她们怎能……怎能如此……如此不知羞耻呢!简直是……就是禽兽行径!” 他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内心的震撼与恶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呵呵……”我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冷意的嗤笑,也侧头看向吓得像只鹌鹑的幼弟,眼神复杂,“这……也叫不知廉耻?更不堪入目、泯灭人伦的‘风俗’,只怕你闻所未闻。”

  “更……更不堪的是什么?”纵然面红耳赤,羞愤欲绝,但少年人那份该死的好奇心,还是让姬叔忍不住颤声追问,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一丝病态的探究。

  “哦?你想看?”姬昌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寒潭般幽深,带着一种审视和引导的意味,像垂钓者看着咬钩的鱼。

  “看……看看到底有多腌臜……”姬叔的声音细如蚊蚋,但好奇心终究压过了厌恶。

  “例如……”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陈述某种令人作呕的秽物。

  “……脱衣之舞,当众剥尽衣衫,形同禽兽;……牵羊之礼,将俘虏剥光羞辱,视人如畜;……更有甚者,献乳之礼……” 他刻意停顿,没有详述,但那冰冷的字眼已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到最不堪的境地。

  “脱……脱衣?”姬叔猛地瞪大眼睛,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纯粹的、不谙世事的茫然,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那……那是什么?人……人怎么能……衣不蔽体呢?还……还跳舞?”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彻底抛弃尊严和羞耻的行为,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脸色由红转白。

  “哎呀!大哥!”一向严肃的姬仲此刻是真急了,猛地打断姬昌,声音因愤怒和急切而微微拔高,随即又强行压下。他皱起眉头看向长兄,眼神里满是着急和恳求,仿佛姬昌是在往幼弟纯净的心田里倾倒毒药。“你跟小弟说这些污秽腌臜的东西作甚!污了他的耳朵!” 他绝不愿意弟弟接触这些彻底践踏人伦的丑恶。

  “阿仲,”我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视着二弟愤怒的眼睛。“你要相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之物,小弟天性纯良,又岂会真心喜好?这世间,有礼乐光华,便有禽兽行径;有君子坦荡,便有小人龌龊。既然带叔弟来此‘见世面’,便不能只让他看浮光掠影,须得看清这世间的污秽与黑暗,方知光明之可贵。我西岐与戎狄世代为邻,交锋数代,血泪教训无数。岂能不知其骨子里的荒蛮与淫邪?” 我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悯的清醒,如同振聋发聩的警钟,就只为敲醒一贯好奇心极重的姬叔。

  “对对对!兄长说的是!”姬叔连忙点头如捣蒜,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多了一份被点醒后的清明和坚定,“兄长放心!这些……这些禽兽不如的行径,弟弟知道了,只会深以为耻,避之唯恐不及!断断不会沾染半分!”

  我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便不再避讳,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向两个弟弟详细剖析戎族那些挑战人伦底线的所谓“风俗”背后的野蛮逻辑和其对人性的扭曲。我的话语,剥开了那些原始狂欢的迷幻外衣,露出其下赤裸裸的兽性和对他人尊严的彻底践踏。这是我深恶痛绝的。

  “什么?!!”当姬叔终于彻底理解了“脱衣舞”、“牵羊礼”和那令人作呕的“献乳礼”背后所代表的、彻底泯灭人性的含义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羞耻、强烈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厌恶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再看向那些狂欢的戎族时,他清澈的眼中再无半分好奇,只剩下如同看待秽物般的、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深恶痛绝与极致蔑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灵魂的玷污。

  “所以,他们才被叫做未开化的野人!禽兽!”姬仲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地补上了致命的一刀。他看向那些戎族的眼神,充满了战士面对死敌般的凛冽杀意。

  此刻,我的眼神已凝重如万载寒冰,重新投向那火光摇曳、人影疯狂扭动如同群魔乱舞的混乱中心,最终死死锁定了那通往神秘三楼、守卫森严的楼梯口。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椎攀升,心中的疑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更加阴郁,如同暴风雨前压城的黑云。这绝不仅仅是一个荒淫的销金窟,其深处,恐怕藏着足以撕裂西陲安宁的剧毒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