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朝歌往事:血色记忆-《思无邪之关关雎鸠》

  我策马隐于桑林深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岸边姬昌三兄弟在老渔夫引领下走向那温暖竹楼的身影。泾江的晚风带着水寨特有的烟火气息拂过我的面纱,那混合着烤鱼、米酒和野花清香的暖风,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引线,骤然点燃了深埋在我心底、一段冰冷刺骨的回忆……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时光倒流回数年前,殷商帝都,朝歌城外。

  那时,母亲新丧,我尚在稚龄,被悲痛欲绝的外祖父、母强行接回朝歌宫廷。巨大的宫阙金碧辉煌,却冰冷得像一座巨大的陵墓。我像一只失去庇护的幼兽,惶恐、悲伤,又带着一丝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但外祖父为了我的安危,却强行将我困于宫中。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陪着母亲到处巡视民情。为此,我闹了许久。

  傅母总是安慰我:“殿下,朝歌不同于有莘。切不可任性!”

  “为何不同?有何不同?”那时懵懂的我,当全天下都是一样。根本就不懂何为移风易俗。

  一次,我终于甩开了亦步亦趋的宫人嬷嬷,凭着一股说不清的冲动,制造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混乱。偷偷从冷宫后面隐晦的宫苑小径溜出,懵懂地闯入了帝都光鲜表皮之下,那被刻意遗忘和遮蔽的、触目惊心的疮痍之地——帝都郊外的殷商村落。

  我原以为陌生的环境会带给自己奇异的冒险经历。毕竟,殷商帝都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各地商贾争奇斗艳的戏法。但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我眼前骤然展开,瞬间击碎了我对殷商帝国这“天下共主”之都的所有幻想……

  刚踏入村口,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粪便、腐烂垃圾、劣质油脂和某种疾病气息的浓烈恶臭便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直流,胃里翻江倒海。脚下的“路”,全都是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烂泥沟,混杂着各种秽物,苍蝇蚊虫嗡嗡作响,黑压压一片。

  那所谓的房屋,大多是歪歪斜斜、用泥巴和朽木胡乱搭建的窝棚,低矮得几乎无法直身。茅草屋顶破烂不堪,露出漆黑的窟窿。墙壁上布满裂缝,有些甚至只用破草席勉强遮挡。没有院落,没有炊烟袅袅的温馨,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破败。

  抬眼所见的村民们!那还能称之为“人”吗?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如同蒙着一层灰败死气的骷髅。身上的衣物褴褛不堪,勉强蔽体。孩子们大多赤身裸体,肚皮鼓胀得吓人,细瘦的四肢如同枯枝,眼神空洞麻木,看不到一丝属于孩童的天真光彩。一个妇人蜷缩在窝棚角落,怀里抱着一个瘦小得如同猫崽的婴儿,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像濒死的猫叫。妇人眼神呆滞,干瘪的乳房根本挤不出一滴乳汁。他们都用一种近乎于憎恶的眼光死死盯着锦衣华服的自己。那眼神中既有对贵胄的恐惧,又有对他们的恨恶。

  然而,最刺痛我双眼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象征着压迫与暴力的痕迹。几个穿着肮脏皮甲、趾高气扬的商人和兵士。看他们的穿着……只不过是低等贵族的家奴而已。他们粗暴地踹开一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嘴里骂骂咧咧:

  “交税!交税!这个月的兽皮、粮食、还有新征的‘王城修葺捐’呢?再交不出来,就拿你家丫头抵债!”

  窝棚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求和孩童惊恐的尖叫。不远处,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被推倒在地,他面前散落着几块刚挖出来的、沾满泥土的植物根茎,喃喃道:

  “贵人们!我们就只剩下这些了。你们要就拿去吧!”

  一个满脸横肉的税吏模样的“狗”冲了出来,他抬手举起鞭子抽打那老汉,咆哮道:

  “贱奴!就这点东西?连给贵人喂狗的都不够!今年的劳役你也敢逃?来人,把他拖走,扔到筑城工地上去!”

  鞭子落下,在老汉单薄的背上留下刺目的血痕,吓得我惊恐地捂上了眼睛。

  当我移开双手,再次投去目光时,惊恐地看到一队排青年男女身披镣铐,被驱赶过来。他们的脖颈或脸颊上,烙着丑陋而屈辱的烙印——那是奴隶或贱民的标记!他们眼神中的绝望和认命,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这里的人,仿佛不是帝国的子民,而是正被榨取最后一丝价值的牲畜。

  那一刻,年幼的我浑身冰冷,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眼泪刷地流满了粉嫩的小脸。 华美的宫装裙角沾染了泥泞和秽物,我却浑然不觉。胃里一阵翻涌,我忍不住扶着旁边一堵散发着霉味的土墙剧烈地呕吐起来。眼泪混合着恐惧、恶心和巨大的悲愤汹涌而出。

  我才明白……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帝国,这不是外祖父统治下的“王化之地”!这是赤裸裸的、流淌着血泪的地狱!这些被盘剥、被奴役、在绝望中挣扎的人,与帝都那些醉生梦死、穷奢极侈的贵胄,形成了最残忍、最讽刺的对比。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同样为人,生活竟然可以如此云泥有别。

  记忆的画面在剧烈的呕吐感和外祖父震怒焦急的呼唤声中戛然而止。虽然我几经波折最后被匆匆寻来的宫人们找到并带回了王宫。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恶臭、绝望和愤怒,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我灵魂深处,让我不寒而栗。从那之后,我便有意无意疏离最底层的人。因为那些人对我投来“憎恶……惧怕……愤怒”各种负面情绪交织的眼神时刻如针芒在背——告诉我:这些人恨我。然而,母亲给我的教养总在对自己说:身为王者,一定勤政,才能让自己的子民过得好起来。可,为什么慈爱的外祖父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所以,从此朝歌那个地方越来越让我倒尽了味口。当找到了机会,我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殷商帝都,履行身为王族的责任。

  在有莘的这些年,我勤于政务、努力抑制有莘贵胄的奢靡之风,为的就是不让那一幕再重演。然而,我到底再也不敢踏入边郊亲近他们了。

  当渔歌响起时,我思绪猛地被拉回现实……

  眼前,泾江之畔。夕阳熔金,温暖地洒在错落有致的竹木水寨上。家家户户透出温暖的灯火,炊烟袅袅,带着食物的香气。归来的渔夫爽朗的笑声,主妇呼唤家人的清脆嗓音,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还有那随风飘来的、热烈而自由的男女对歌声……这一切,与我记忆中帝都郊外那死寂、绝望、充满暴戾与恶臭的村落,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极致反差!

  有莘!我的有莘啊!

  我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却因为这份强烈的对比而微微颤抖。这不是因为我惧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庆幸。

  这里的民众自然乐天,虽然生活简朴,甚至可以说清贫(与帝都贵胄相比),但他们脸上没有帝都郊外那种死灰般的绝望。他们唱着歌,笑着,劳作着,享受着自然的馈赠(渔猎、采摘),与天地和谐共生。那份发自内心的、对生活的热爱和满足感,是帝都郊外那些被榨干了骨髓的“人形”永远无法拥有的。

  有莘的村落如此返璞归真,屋舍虽然简单——竹木吊脚楼,但干净、整洁、与山水融为一体。没有刻意雕琢的奢华,只有实用与自然的和谐。他们用山泉煮野花茶,吃自己打的鱼,晒自己采的笋,生活简单却充满了真实的滋味和尊严。这与帝都郊外那污水横流、如同垃圾堆般的窝棚,判若云泥!

  在这里,我还能看到女子可以爽朗地唱歌,大胆地与男子调笑,在家中主事待客,就如那位渔夫一般。没有帝都森严的等级和无处不在的奴隶烙印。人与人之间,至少在表面上,有着一种基于共同生活而产生的、相对平等的亲和与互助。虽然我知道:在有莘,贵族与平民的界限依然存在,但绝没有殷商帝都郊外那种赤裸裸的、将人视为牲畜的残酷剥削和践踏!

  “原来,伊尹所说‘为上为德,为下为民’……便是‘保民’啊!”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心中低语。母亲在世时,时常要她背诵先圣伊尹的《咸有一德》。她总是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母亲却总是笑而不答,只说:”姒儿,到时候就会明白的。“

  在帝都,我只看到“天威”和“盘剥”。而在这里,在属于她的有莘土地上,在泾江畔这寻常的水寨里,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保民”的实质——它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让子民能够有尊严地自由自在地活着,能够享受劳动的果实,能够在天地间自由地呼吸和歌唱,能够拥有不被肆意掠夺和践踏的安稳!

  这份认知,像一道温暖而坚定的光,瞬间驱散了姬昌带来的警惕阴霾,也冲淡了招募农夫失败的挫败感。对!我守护的,正是眼前这片土地上的欢声笑语、人间烟火!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无论是虎视眈眈的蛮族,还是那位看似“仁德”却背负着政治重压的西岐世子——来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乐天!

  最后,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灯火温暖的村寨竹楼,心中逐渐放下了冰冷的审视。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水寨暖意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我猛地一抖缰绳跃下马背,对侍婢命令道:

  “走,跟上去看看!记住,此行只为观察。莫要惊扰了……我的子民。”

  我策马前行,身影融入桑林更深的暮色。泾江的晚歌依旧嘹亮,在我听来,那不再仅仅是情歌,更是她要誓死守护的、有莘子民自由生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