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腐木将倾-《猎秦》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庄贾不知何时已悄然侍立在侧,枯瘦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武将军勇武,张、陈二位先生谋深,此去赵地,必如秋风扫落叶,传檄而定!大王拓土开疆,威加海内,指日可待!”

  “哈哈哈!庄先生所言甚是!”陈胜抚掌大笑,意气风发。

  他环视左右,文官谋士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脸上无不洋溢着恭维和敬畏。

  没有了那些桀骜不驯,手握兵权的武将,王庭之内,只剩下这些以笔为刀,以舌为剑的文士。

  他们的谄媚似醇酒,日日浇灌着陈胜那颗早已被权力泡得发胀的心。

  陈胜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高台角落的阴影处。

  那里,一个穿着半旧皮甲的年轻身影,沉默如石像,静静地伫立着。

  赵戈。

  陈胜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个总能看透他心思,总是泼冷水的家伙,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

  他的谏言?他的忧虑?

  在北征大军的雄壮,文臣们如潮的谀词面前,好似尘埃般微不足道,早已被陈胜抛之脑后。

  最初的理想。

  “苟富贵,勿相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些曾点燃九百戍卒热血,震动天下的呐喊,早已被深宫美酒,权力滋味,无休止的奉承腐蚀得面目全非,抛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

  如今,他陈胜,是张楚王!

  他要的是万民匍匐,是疆土万里,是享受这无上的尊荣!谁挡他的路,谁就是叛逆!谁质疑他的决定,谁就是居心叵测!

  虚荣,似最甜美的毒药,已渗透骨髓,让这具从泥土中崛起的躯体,散发出骄奢淫逸的腐朽气息。

  时间在陈郡这座日渐奢靡的王城中悄然流逝,如同指间沙。

  距离赵戈魂穿至此,堪堪半年。

  冬意渐深,寒风愈发刺骨。

  陈王宫深处,椒房殿内却温暖如春。

  青铜兽首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

  殿内弥漫着甜腻的名贵熏香,酒气和脂粉的奇异味道。

  陈胜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巨大软榻上,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明黄色的丝绸睡袍,领口敞开,露出健硕却已微微松弛的胸膛。

  他脸上带着酒后的醺红,眼神有些迷离。

  两名身着薄纱,身段妖娆的宫女跪在榻边,一人小心翼翼地为他捶腿,另一人则用纤纤玉指捻起一颗剥好的岭南荔枝,送入他口中。

  陈胜咀嚼着甘甜的果肉,满足地眯起眼,喉间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大王,您看这新制的龙袍……”

  内侍总管躬着身,谄媚地笑着,指挥着四名小太监,小心地展开一件用金线绣着五爪盘龙,缀满珍珠美玉的玄色龙袍。

  龙袍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华贵得令人窒息。

  “嗯……”

  陈胜半眯着眼,懒洋洋地打量着,

  “龙爪……再犀利些!龙眼……要嵌上最好的黑曜石!要……要有睥睨天下的气势!”挥了挥手,仿佛在指点江山。

  “是!是!大王圣明!奴才这就吩咐尚衣监去改!定要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至尊龙袍!”

  内侍总管点头哈腰。

  “还有,”

  陈胜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陡然转冷,面带扫兴的烦躁,“前几日,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周市!竟敢上书说什么‘轻徭薄赋’、‘体恤民力’?简直不知死活!庄贾!”

  “臣在!”

  庄贾幽灵般从殿角的阴影中闪出,枯瘦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谄媚。

  “拟诏!”

  陈胜的声音透着冷酷,“就说周市妖言惑众,动摇国本!给孤……就地正法!首级传示各郡!再有妄议国策,诽谤孤王者,以此为例!”

  “臣遵旨!”

  庄贾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躬身领命。

  “大王息怒,为这等不识时务的小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榻边捶腿的宫女娇声劝慰,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按揉着陈胜的太阳穴。

  “哼!”

  陈胜冷哼一声,抓起案上金杯,将里面琥珀色的美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刺激,却冲不散心头那莫名升起的烦躁和空虚。

  他需要更多的奉承,更奢靡的享受,来填满这日渐膨胀却愈发空洞的王座。

  陈郡城西,那座被严密“护卫”的宅院。

  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光线昏暗,将赵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就像凝固了的雕像。

  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案头,堆积着厚厚的竹简文书。

  粮秣告急的呈报,冬衣发放被层层克扣的诉状,各地小规模民变的密报……触目惊心。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竹简的霉味,一股挥之不去,陈郡权力场中特有的腐朽气息。

  赵戈没有看那些文书。

  枯坐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刻着古朴“戈”字的青铜兵符——护军都尉,假节,总督两郡军务。

  这象征无上权柄的信物,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冰冷而沉重。

  陈郡,已成腐木。

  陈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振臂一呼的戍卒首领。

  武臣大军北去,如同泥牛入海,音讯渐稀。

  张耳、陈馀……赵戈几乎能想象出他们在赵地如何收买人心,培植势力,将武臣架空。

  裂土封王?不,他们想要的,恐怕远不止于此!

  而荥阳……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案头一张被反复摩挲,边缘已起毛的简陋舆图上。

  “荥阳”二字,被炭笔重重圈起,旁边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