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余波-《狼踪1974》

  胡八一自残式的“交代”,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三连上空的绝望阴云,却也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难以愈合的伤口。

  狼群没有再出现。连续几天,黑松林方向死寂无声,连惯常的夜枭啼叫都消失了。垦区边缘的袭击事件也戛然而止。七连的羊,八连的牛,仿佛都成了被遗忘的过去。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和冰冷的杀意,似乎随着胡八一手臂上流淌的鲜血,一同渗入了黑土地,暂时沉寂了下去。

  恐慌的潮水缓缓退去,但留下的并非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沉重、尴尬和悲凉。

  胡八一被送回连队卫生所包扎了伤口。伤口很深,失血不少,需要静养。但他拒绝卧床,只是草草包扎后,就把自己反锁在宿舍里,谁也不见。送去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神空洞,偶尔与人目光相接,也会立刻避开,那里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屈辱和一种近乎自毁的麻木。曾经那个脾气火爆、天不怕地不怕的胡排长,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抽走了魂灵的影子。

  连队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没有人公开谈论那天林边发生的事情,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看向胡八一宿舍方向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后怕,有隐隐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仿佛共同参与了某种不光彩交易的集体沉默和难堪。人们刻意避开那个话题,行动言语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触碰到那道无形的伤疤。

  垦荒工作重新步入正轨,但节奏明显慢了下来。人们的脸上少了之前的狂热和干劲,多了几分疲惫和心事重重。拖拉机轰鸣依旧,却似乎少了那股开天辟地的气势。休息时,聚在一起聊天的人也少了,常常是各自沉默地坐着,望着远方的黑松林发呆。那个血色的黄昏,成了每个人心中一道不愿触碰的禁忌。

  李明宇的心情同样复杂。他应该是感到解脱的,连队的危机解除了。但每当看到胡八一那扇紧闭的房门,看到周围人躲闪的眼神,他心头就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和悲哀。一种基于恐惧和生存压力而达成的、践踏个体尊严的“和平”,真的能长久吗?狼群暂时退却了,但那份刻骨铭心的仇恨,真的消失了吗?孙福海那句“这事儿,没完”,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去找过孙福海一次。老人依旧在场部仓库门口晒太阳,眯着眼,神情淡漠,仿佛之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孙大哥,这事儿……算过去了吗?”李明宇忍不住问。

  孙福海慢悠悠地磕了磕烟袋锅,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良久,才沙哑地说:“狼认了血,暂时会安生。但记性这东西,狼比人长。伤疤在身上,更在心里。”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明宇一眼:“人心里头的疤,更难好。”

  这话让李明宇无言以对。是啊,胡八一心里的疤,连队集体记忆里的疤,恐怕比狼群的仇恨更难消散。

  几天后,场部下来了一纸调令。没有说明具体原因,只是将胡八一调离垦荒三连,安排到场部后勤处的一个闲职岗位上。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场部对此次事件的最终处理和一种变相的保护。继续让胡八一留在三连,对双方都是一种煎熬。

  胡八一离开那天,没有告别。天还没亮,他就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连队。只有连长和指导员默默送他到场部来的卡车上。卡车发动时,有几个老知青站在远处默默看着,眼神复杂。胡八一自始至终没有回头,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李明宇站在宿舍门口,看着卡车消失在尘土中,心里空落落的。一个曾经鲜活、暴躁、充满生命力的身影,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耻辱的方式,黯然离场。这是这场人狼之争中,最直接、也最残酷的代价。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垦荒,播种,建设。黑松林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天边。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这片土地的记忆里,深深烙印下了一个血色黄昏的屈辱,和一个男人无声的崩溃。

  狼踪似乎远去,但狼留下的阴影,却如同这黑土地本身,沉重地压在每个亲历者的心头,不知何时才会真正散去。真正的平静,或许从未到来,它只是暴风雨后,一段更加疲惫和警惕的间歇。而关于仇恨、尊严与生存的拷问,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