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参观-《1977:从高考状元到科技巨擘》

  颠簸的车程在下午两点左右画上了句号。

  红星电子元件厂。

  六个烫金大字镶嵌在斑驳的砖石大门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松香和金属灼烧后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像是一种工业时代的独特勋章。

  接待他们的是元件厂的总工程师,姓李,一个五十岁上下,头发微秃,手掌粗糙的男人。

  李总工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热情,领着众人穿过挂着“抓革命,促生产”横幅的厂区。

  “这边是我们最新引进的电路板生产线,从设计到蚀刻,全流程覆盖。”

  李总工指着一间灯火通明的大车间,语气里满是自豪。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一排排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正低头在工作台前忙碌,动作熟练而机械。

  绿色的覆铜板在传送带上缓慢移动,经过一道道工序,最终变成布满复杂纹路的半成品。

  王工和几个技术员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围着李总工问东问西。

  “李总工,你们这个良品率能到多少?”

  “目前稳定在百分之九十左右,在全国都是领先的。”

  “了不起,了不起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

  林婉清跟在人群后面,她的注意力却不在那条生产线上。

  她看着张汉玉。

  他没有凑上前,只是站在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

  他的身体没有动,但林婉清能感觉到,他的整个心神都被那条生产线吸了进去。

  他不像是在参观,更像是在审视。

  张汉玉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生产线末端一个不起眼的铁皮垃圾桶上。

  桶里堆满了废弃的电路板,在灯光下反射出破碎的绿光。

  他走了过去。

  他从桶里捡起一块废弃的电路板,手指轻轻拂过上面断裂或模糊的铜箔线路。

  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

  李总工正和王工谈得兴起,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

  “小同志,那里都是废品,当心划到手。”

  张汉玉没有抬头,只是问道。

  “李总工,我刚才听您说,良品率是百分之九十?”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李总工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个数字,是包含了二次修复之后的结果吗?”

  张汉玉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嘈杂的车间。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李总工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你什么意思?”

  王工也皱起了眉,快步走过来,低声对张汉玉说。

  “小张,别乱说话。李总工是这方面的专家。”

  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警告。

  张汉玉却像没听见。

  他举起手里的废弃电路板,对着灯光。

  “这条线路的转角,超过了九十度。还有这里,两条线之间的间距,小于安全值。这种设计,在蚀刻环节,废品率会天然增高。”

  他转向另一块废板。

  “这一块,是感光蓝油的涂层厚度不均匀造成的。你们看这个边缘,有明显的浸润现象。”

  他的话语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字都敲在在场所有技术人员的心上。

  车间里一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机器的轰鸣。

  李总工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张汉玉说的,全都是对的。

  那百分之十的废品率,正是厂里最头疼的问题,每个月光是为此浪费的覆铜板和化学药剂,就是一笔巨大的成本。

  但这属于内部问题,是技术机密,他一个外来的学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李总工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看过一些国外的技术手册。”

  张汉玉放下电路板,语气平静。

  “这些在七五年之后,基本都成了电路设计的基本规范。我们只是不知道。”

  “胡说八道!”

  一个跟在李总工身后的年轻技术员突然涨红了脸,站了出来。

  “我们这是严格按照引进设备的技术说明书操作的,还能有错?”

  “说明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张汉-玉看着他。

  “技术总是在进步的。别人五年前的规范,不代表就是我们今天的上限。”

  “你!”

  年轻技术员被噎得说不出话。

  王工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他觉得张汉玉太狂了,太不给主人家面子了。

  “小张!给李总工道个歉!年轻人,看了几本国外的书,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

  他加重了语气。

  “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挑刺的!”

  气氛僵持住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张汉-玉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怀疑,也带着一丝隐秘的看好戏的快意。

  林婉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张汉-玉放在身侧的手,又一次攥紧了,指节泛白。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屈服或退缩。

  他只是看着李总工。

  “李总工,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个问题,也许可以解决。”

  “解决?你说得轻巧!”

  李总工冷笑一声,积压的火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这个问题我们组织了多少次技术攻关,请了多少专家,都没有彻底根治!你一个学生,凭什么说能解决?”

  “就凭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张汉-玉一字一句地说道。

  “问题不在设备,也不在工人,而在你们的【菲林底片】。”

  【菲林底片】。

  这个词一出,李总工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整个流程中最核心,也最容易被忽视的一环。

  “你们的底片,是从工程图纸放大后,手工绘制,再翻拍制作的吧?”

  张汉-玉问道。

  李总工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是一种默认。

  “手工绘制,精度误差太大。尤其是在线条转角和密集布线区,人的手,永远比不上机器。这种误差,在图纸上看不出来,可一旦蚀刻到电路板上,就会被无限放大。”

  张汉-玉的声音在轰鸣的机器声中, strangely clear.

  “解决办法有两个。”

  “第一,优化你们的手工制图规范,引入圆弧角代替直角,强制规定安全线距。这能把废品率从百分之十,降低到百分之五左右。”

  “那另外百分之五呢?”

  李总工下意识地追问。

  张汉玉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容。

  “第二个办法,就是彻底抛弃手工制图。”

  “抛弃?那用什么?”

  “用计算机。”

  张汉玉说。

  “用计算机辅助设计,直接输出高精度的菲林底片。那样的话,良品率可以做到百分之九十九以上。”

  计算机辅助设计。

  CAD。

  一个对于此刻的中国来说,还如同天方夜谭般的词汇。

  王工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好高骛远”,却发现这四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因为张汉玉刚才对问题的剖析,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

  李总工也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张汉玉,仿佛想从这个少年的脸上,看出他究竟是天才,还是疯子。

  许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纸上谈兵谁都会。你说的计算机,在哪里?”

  “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的。”

  张汉-玉说。

  “但在那之前,第一个办法,我们现在就可以试试。”

  他环顾四周。

  “能不能借我一张绘图台,一把角尺,一把圆规,还有一张新的工程图纸?”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林婉清身上。

  林婉清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向身边的工作人员。

  “麻烦您,能帮我们准备一下吗?”

  回程的火车是绿皮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单调而富有节奏。

  车厢里,气氛和来时截然不同。

  王工坐在张汉-玉的斜对面,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端起搪瓷缸子,默默喝着里面的热茶。

  元件厂的李总工,亲自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

  临上车前,他紧紧握着张汉-玉的手,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

  “小张同志,随时欢迎你来我们厂做技术指导!随时!”

  在元件厂简陋的绘图室里,张汉-玉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重新绘制了一张优化过的电路图。

  他没有用什么惊世骇俗的技巧,只是严格遵守了他所说的“圆弧角”和“安全线距”原则。

  当那张图纸和旧图纸摆在一起时,高下立判。

  一种工业设计的美感,一种属于精度的秩序感,让所有在场的技术员都失了声。

  没有人再质疑。

  张汉-玉没有理会周围人复杂的打量。

  他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脑子里还在复盘下午的每一个细节。

  “在想什么?”

  林婉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在想,一张小小的底片,就能卡住我们这么久。”

  张汉-玉轻声说。

  “我们落后的,不只是一两项技术,而是一整套的工业思想和标准体系。”

  “但你今天让他们看到了。”

  林婉清看着他。

  “你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还不够。”

  张汉-玉摇头。

  “修修补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我们还是在别人的赛道上追赶。”

  他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无意识地划出了两个字母。

  C,A。

  然后是第三个。

  D。

  “只有我们自己能设计芯片,自己能编写软件,自己能定义标准的时候,那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赛道,才算真正开始动工。”

  林婉清看着那三个字母,看着他专注的侧脸。

  来的时候,她感觉到的是吸引。

  而现在,那种感觉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更深邃,更坚实的东西。

  那是一种,想要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去看他所说的那个世界的冲动。

  “我帮你。”

  她说。

  张汉-玉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我的专业是应用数学和计算机图形学,虽然现在还学得很浅。”

  林婉清迎着他的视线,坦然而认真。

  “但如果你说的是用计算机来绘图,那我想,这应该是我能做的事情。”

  火车驶过一座铁桥,车厢猛地晃动了一下。

  哐当,哐当。

  张汉-玉看着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在那个“D”字的旁边,轻轻地,又写下了一个字母。

  A。

  然后是,M。

  CAD/CAM,计算机辅助设计与制造。

  他没有解释。

  她也没有问。

  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用语言来传递。

  火车继续前行,鸣笛声穿透了暮色四合的原野。

  林婉清低下头,用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玻璃上的那几个字母,描摹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