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全家总动员(完)-《澳门回忆录》

  沙发上的孩子依旧睡着,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林志远站在沙发旁,像个守护神,目光却始终焦着在床上那个脸色惨白的女人身上。

  姗姗裹着被单坐起身,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嘴唇微微发抖。她看看我,又看看林志远,最后视线定格在孩子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转向我。

  酒店房间里豪华的水晶灯照在他疲惫的脸上,我这才看清,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苍老许多,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干净的灰黑色痕迹。

  那是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痕迹,常年握着方向盘,我的指甲缝里也总有类似的油污。

  他身上那股风尘仆仆的味道,混合着汗水和廉价香烟的气息,瞬间冲散了房间里由香薰和姗姗的体香交织成的暧昧氛围,将我狠狠拽回了现实。

  “我叫林志远。”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像在漏风,“我查了姗姗的手机定位,她离家四天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我报了警,拜托了在出入境的朋友,才查到她来了澳门,查到了这家酒店的记录。”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攥紧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他。

  “先生,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来打人的。”他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混杂着绝望和祈求的光,“我就是……我就是来求你们,求你们放过这个家。”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我。

  我甚至宁愿他冲上来给我一拳,或者声嘶力竭地咒骂我,也好过现在这样。

  他的卑微,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无耻和不堪。

  “姗姗……”他把目光投向紧闭的浴室门,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我知道你累了,是我不好,我答应你,等这个项目做完,我就申请调回总部,我天天回家陪你和孩子,我们……”

  话没说完,浴室里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像是用拳头砸在了墙上。

  姗姗崩溃了。

  我呆立在原地,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疯狂闪回着这四天的画面。

  她在葡京门口,踮起脚尖,笑着喂我吃刚出炉的葡挞,奶油蹭到我的鼻尖上。

  她在大三巴牌坊下,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她在深夜的被窝里,因为一个噩梦惊醒,浑身发抖地抱紧我,喃喃地说:“小七,别丢下我。”

  她在今天清晨,赖在床上不肯起,把脸深深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含糊地说:“你是第一个,会认真听我说话的人。”

  一幕一幕,都还带着温度。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插向另一个男人心脏的利刃。

  沙发上的孩子动了一下,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当目光落在浴室门口时,眼睛瞬间亮了。

  “妈妈!”

  他从沙发上滑下来,光着脚丫就往浴室跑。

  林志远想拦他,却没来得及。

  小男孩跑到浴室门口,拍着门板,奶声奶气地喊:“妈妈,你怎么不接我视频呀?王老师让我们拍全家福,好多同学都交了,就差我了……爸爸说你出差了,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挣大钱。”

  “砰”的一声,浴室门被从里面拉开。

  姗姗冲了出来,她胡乱地套着我的白T恤,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泪水和自来水混在一起,满脸都是狼狈。

  她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跪倒在地,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除了“对不起,对不起……”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孩子被她吓到了,却还是懂事地伸出小手,拍着她的背:“妈妈不哭,我不怪你。”

  林志远站在一旁,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子,这个在外人面前或许强硬的男人,终于撑不住了,他猛地转过身去,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我注意到,他抬起的手腕上,缠着一圈发黄的医用绷带。

  那一瞬间,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彻底塌了。

  激情、爱欲、不甘,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孩子的哭声和那个男人的背影里,被碾得粉碎。

  我信奉的“苟道”哲学,第一次不再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是为了不再伤害别人。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床边,从枕头下摸出我的钱包。

  那张代表着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辉煌”的一万六千八百元的兑换票,还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曾幻想过无数种花掉它的方式,却从没想过,它会成为我一段罪恶关系的见证。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它对折,再对折,然后用力撕成了碎片。

  我把碎片塞进一个空烟盒,压在了床头柜的台灯底下。

  这笔钱,我不要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公关的电话。

  “小曾,帮我订一张最早回深圳的船票,现在,立刻。”我的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那个前一秒还沉溺在温柔乡里的人,根本不是我。

  我挂了电话,穿好衣服,拎起我那个来时就没装几件衣服的背包。

  房间里的哭声还在继续,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再见。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我还是没忍住,靠着墙点了一根烟。

  几分钟后,姗姗从房间里追了出来。

  她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脸上化了很淡的妆,试图用粉底遮住哭过的痕迹。

  她站在我面前,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酒店走廊幽暗的灯光下,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世界。

  烟雾缭绕中,我低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还爱他吗?”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最后,她先是极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我,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爱他了……但我不能,毁掉孩子的世界。”

  这句话,像一颗生锈的钉子,带着无尽的拉扯和疼痛,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脏。

  我掐灭了烟,掏出手机。

  当着她的面,我打开相册,那里面全是我们的合影。

  我一张一张地删,直到相册变空。

  只有一张我们并肩看夜景的合影缩略图,在彻底消失前闪了一下,我的手指在那一刻微微顿住。

  “再见,姗姗。”

  “再见,小七。”

  我删掉了她的微信,然后转身,走向电梯,再也没有回头。

  清晨的码头,大雾弥漫。

  我拎着空荡荡的背包,登上了返回深圳的渡轮。

  船起航了,我站在甲板上,回头望去,澳门的万千灯火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变成一个遥远的光点,然后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不用猜也知道是她,用公共网络发的。

  短信只有一句话:“谢谢你,让我做了四天真正的自己。”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海风吹得我的眼睛有点涩。

  我抬手,用三个字回复了我的整个青春期幻想和这场成人童话。

  “好好活。”

  发送完毕,我拉黑了这个号码,然后手臂一扬,把那部跟了我三年的手机,连同那张电话卡一起,扔进了波涛翻滚的江心。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干了眼角的湿意,却带不走那股渗进骨子里的寒。

  我好像,再也感觉不到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