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北境在寒风中燃烧(十一)-《缔王志》

  郑既安一行返回了流民军临时营地。

  为着流民营的将士在奔波劳累后能得到休整,曹承隐在作战开始前就搭建了一个简易的临时营地,让作战归来的士兵能得出充分补给,以及接受新下达的命令。

  由于雪雾过于浓密,曹承隐倒不必太担心昭军会发现并偷袭他们的营地。但这也给宣军小队寻找营地制造出不小麻烦。

  曹承隐给每个小队配备司南,确保他们不会迷失方向,再在营地周围安排人巡逻,为迷途的小队引路,尽可能避免迷失的情况出现。

  郑既安一行就深受迷路之害,雪雾又大,偏偏几人方向感又都很差,即便拿着司南,几人还是在七拐八拐后才遇到巡逻人员,由对方指引着他们回到营地。

  一回到营地,还不及拍掉身上的雪,姜达远就开始抱怨道:

  “唉!这样的作战真叫人恼火!遇到昭虏,不能直接冲上去跟他们对打,只能射出一箭就匆匆跑路。射没射死人暂且不论,就算射死了,也抢不到人头,就这么白白做无用之功,真是让人憋屈死了!就不能与昭人敞开了打吗?我也好斩将立功!”

  郑既安点燃一盆炭火,升腾着的烈焰为他们驱散身上的寒冷。而后,郑既安微笑着劝说道:

  “姜兄暂且宽心!我们的将军已经展现过他们的指挥才能,只要按照他们的指令行事,一定能击破昭人的,那样我们才好建功嘛!

  不过说来也是,现在的作战方式确实格外繁琐,跟昭人的周旋只有片刻功夫,找营地却要找上大半天。好在过两日就不用如此啦!两日后,将军会下达新的作战指令,我们应该就能解脱了。”

  比起郑既安的和颜悦色,张庸就显得冷漠多了,他轻蔑一笑,说道:

  “没人拦着你去送死,想和昭人肉搏?去啊!倒要看看你能挨多少箭。”

  姜达远心思重重,没空理会张庸的嘲讽。

  他将全部心思放在打量手中之剑上,越打量,就越觉得不是滋味。他要立功!他要建立让众人仰望之的功业!像现在这般小打小闹,何时才能遂意?要想为众人仰望,首先就得弄出些超乎寻常的动静,可到底该怎么弄呢?

  姜达远烤着火,苦苦思索着答案。不一会儿,他的目光转移到一旁的火折子上,进而有了一个令他自己惊为天人的计划。

  “哈哈哈哈……太好了!我有了一个绝妙计划!”

  “哎?”

  郑既安疑惑地望了姜达远一眼,但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姜达远就激动地站起身子,说道: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继续出发吧!”

  “这么快吗?”

  郑既安也跟着站起身子,道:

  “我们要不修整一会吧!”

  姜达远一边将干粮还有那把火折子装进行囊,一边兴冲冲地说着:

  “哈哈哈哈……破敌当先,还有什么好休整的?收拾收拾,我们即刻出发吧!”

  张庸见状不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简单收拾一番,与郑既安以及姜达远再赴征途。走之前还不免打了声哈欠:

  “哈——愿这该死的仗早点打完吧!”

  ……

  ……

  “这就是你的绝妙计划?点燃箭矢,然后朝昭军部队放火箭?”

  张庸诧异地望向姜达远,用嘲弄的语气说着。

  姜达远非但没有听出对方话里的嘲弄,还自信满满地说道:

  “看吧!我就说我这一计划天才无比!如果用火箭攻杀昭人,一举点燃昭人的粮草辎重,把昭人烧个精光,我们不就取得胜利了?届时,将军必保举我等为一等大功!”

  张庸显得很是无语,愣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道:

  “那我想问问天才先生,昭人难道是瞎了不成?你只是放冷箭,昭人也许真的看不见,可你要点起一把火,昭人全部是盲人才会看不见!

  还不等你先动手,昭人一通乱箭射过来,你就等着投胎当刺猬去吧!就算你侥幸射中了,又能如何?粮草是装在车里的,且昭人又不是不会灭火。”

  姜达远涨红了脸色,急切地反驳道:

  “胡说什么呢?像你这等目光短寸之辈,如何能看懂我计划之奥妙?只要我们跟在昭人屁股后面,迅速点燃,迅速放箭,然后迅速撤离,昭人哪有可能反击我们?我们只要射中,就一定能大功告成,既安,你说是不是?”

  “欸?”

  郑既安顿时陷入犹豫当中。

  他其实支持张庸的看法,认为姜达远的这一计划不但儿戏至极,而且成功的希望寥寥——拿几支点燃的箭矢就像点燃昭人粮草,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不过即便如此,念在姜达远给过自己不少照顾,郑既安还是不想否定姜达远。

  他想着,既然这一计划多半会失败,还不如让姜达远亲眼见证这一失败,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打消姜达远的念头。直接否定对方,多少会伤害到对方,或是起冲突,郑既安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情。

  于是,郑既安笑着说道:

  “姜兄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不妨试上一试,如若真的成功了,我们也能沾一沾姜兄的光。”

  一听郑既安表示答应,姜达远再也没有任何顾虑,兴奋地叫道:

  “好!既安老弟,你果然是有眼光的!你就放心吧!听我的,准没错,等我封侯拜将,一样不会忘了你。”

  张庸看了郑既安一眼,不需对方解释,也不用他细细琢磨,张庸立刻就明白郑既安的打算。

  他没有多说半句话,而是把盾牌从背上取下,挂在他的小臂上,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

  待到继续行进的时候,姜达远神采飞扬,策马行驶于队伍前头。

  郑既安则跟在姜达远后头,处于队伍中间,手里握着长枪,目不转睛地望向前方。

  张庸身处队伍的最后,他还是和往常那般无精打采,对接下来的一切作战也显得兴趣寥寥。可他握着刀的那只手是紧绷着的,挂着盾牌的那只手也是紧绷着。

  那慵懒的双眸,时不时就射出几道精明的光线,扫视着四周状况,应付一切可能出现之危机,竭力避免风险朝团队逼近……

  一行人朝昭军队伍靠近,走了好一阵路后,他们终于发现昭军的迹象,朝昭军队伍摸了上去。

  基本进入射程后,一行人提前做好准备。首先就是调转马头,让马头朝向与昭军相反的位置,便于一行人射完箭立马逃跑。

  接着,姜达远拿出裹好茅草的箭矢,再把火折子递给郑既安,由他来搭弓射箭,郑既安来点燃箭头。

  姜达远完成瞄准,示意郑既安可以点火。郑既安拿起火折子点了一下——没有点着。再点,还是没办法点着!

  “怎么回事!”

  姜达远有些急了,压低声音质问道。

  眼见昭军不断向前行驶,即将超出己方射程,郑既安也显得十分着急。他疑心是这火折子受了潮才半天无法点燃,把火折子放进怀里擦了又擦,再去点火。

  一下,没有点着,两下,还是没有,终于,第三下,火折子终于将箭头点燃,雪幕之下,箭头释放着明亮火光,两人顿时由急转喜。

  此时再望向昭军,敌人基本脱离了射程,姜达远又不敢向前,只有把准心抬高、再抬高,以求箭矢精准落到昭军辎重上。

  “他娘的!小心!”

  还不等姜达远把火箭射出去,一声怒喝就从他耳畔炸开,张庸举着盾牌,冲到他和郑既安身前。

  几乎是同一刻,昭军的箭矢如狂风骤雨般朝他们奔涌而来——他们点燃箭矢时,火光穿破雪雾,昭军几乎立马就注意到他们,朝他们发射箭矢。

  眼见无数箭矢在一瞬间射过来,姜达远被吓得魂魄俱散,手中箭矢根本不及射出就掉落在地,他的弓也由于空放崩成碎片,并在他的手上留下一道狭长如蜈蚣的伤口。

  大祸临头,张庸与郑既安则勉强维持住镇静,一人用盾牌抵挡箭矢,一人挥舞长枪弹飞箭矢。

  箭矢数量太多,两人终究无力招架,一支箭矢直接贯穿张庸的肩膀,一支箭矢则命中姜达远战马的屁股。

  战马吃痛,开始不顾一切地狂奔逃离,张庸与郑既安见状,也策马追了上去,从昭军射程中脱离。

  姜达远的战马如同一支发了疯的蛮牛,再也不受任何控制,拼尽全力朝正前方奔逃。

  在姜达远身后,郑既安全速驾马,紧紧跟随,他将缰绳系成一个套,试图套住姜达远的战马,令对方停下。

  郑既安驱使坐骑加速,他手握绳套,仔细瞄准姜达远的战马,他抛了好多次,都没办法命中目标。

  他只有不停地追赶,不断地尝试,以求将姜达远救下来。豆大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地从郑既安脸庞上滑落。

  张庸的肩膀被昭军箭矢当场贯穿,留下一个硕大的血窟窿,如喷泉一般喷涌鲜血。

  生命的气息从张庸身上飞速流逝着,他的脸色旋即化为一片苍白,与这雪幕几乎融为一体。

  他看到姜达远战马失控,郑既安竭力追赶,自己也不顾伤势,拼了命地策马追上去。

  奔驰剧烈,他的流血也更为剧烈。但张庸死死咬住牙关,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声惨叫。

  三人就这么在茫茫雪原上狂奔着,于这苍白迷雾中越陷越深,直到姜达远的战马因伤势过重而倒地,三人的奔驰才告一段落。

  “呼…呼……”

  姜达远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郑既安也喘个不停,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马上跳下来,询问姜达远的情况:

  “姜兄,你没事吧?”

  姜达远摇了摇头,但一个字都没有说,他的脸色就跟地上的雪一般惨白,整个人如冰雕般呆愣。

  “这下好了!”

  这等关头,还是张庸一边捂着肩膀,一边瞪着姜达远说道:

  “我们都你那愚蠢的计划害惨了!只差一点,我们统统都要死!”

  这一次,面对张庸的责难,姜达远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郑既安本来还想进行一番调和,可看到张庸触目惊心的伤势,他便立即放弃调和的打算,向张庸关切道:

  “张兄!你的伤!我这里有些布带,我来帮张兄包扎。”

  郑既安从包袱中取出一卷布带,为张庸包扎肩膀的伤口,暂且止住对方的流血,可对方的状态依旧不容乐观。

  张庸的脸上毫无血色,手臂也在不自觉地轻微颤抖,如果得不到进一步处理,随时有恶化乃至死亡的风险。

  事已至此,三人只好为接下来的出路做出打算。

  他们的情况不可谓不糟糕,三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身负伤势,三匹坐骑也只剩下两匹。

  最要命的,是三人在逃命过程中完全迷失了方向,重重雪雾下,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姜达远想要从包袱中取出司南,利用司南,他们至少可以辨别方位,从而找回营地。

  姜达远反复翻找,都无法找到司南,他只能惊恐地确认,司南在他们逃命的过程中遗失了。

  这下彻底糟了,没有司南,他们连方位也没办法辨认。而且他们身上携带的物资本就不多,继续兜圈子,找不到归路,那他们就等着困死在雪白的坟墓中吧!

  此等状况,三人都不免有些崩溃,张庸捂着伤口,扫视白茫茫一片、看不出任何差异的周围,苦笑一声道:

  “这下好了,我们该怎么回去?”

  郑既安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说道:

  “也许……也许我们四处找找,可以找到友军,那样我们就都能归返。”

  张庸摇头道:

  “算了吧!友军全部围绕在昭军周围行动,而我们这一跑,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周围哪能碰到友军?现在这雪没有半点要停的架势,我们更是连司南都丢不见了,我想我们的出路大概就一条……”

  张庸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从怀里头揪出酒壶,喝着他一直不舍得喝的美酒,喝完后擦擦嘴道:

  “等死。”

  姜达远更是头皮发麻。是他那自以为天才无比的计划将他们拖入险境,当下之情况,他理应负主要责任。可他又不忍他高傲的头颅低下,他试图找到新的出路,以掩盖他先前犯下的错误。

  “先别急着悲叹!”

  郑既安突然开了口,他将目光放在雪地上他们行驶过的痕迹,道:

  “我们来时留下了足迹,沿着这些足迹往回走,这不就是归路吗?”

  闻言,姜达远再度振奋起来,道:

  “说得对啊!沿着这些足迹走,我们还怕不能归返?”

  张庸依旧持悲观态度。

  “想得真是太美了!我们一路奔逃至此,少说也有半个时辰,但这雪可从来没有停过,我们走不了多久,所有的脚印都会被大雪淹没,那时我们还是只能像瞎子一样乱走。”

  郑既安沉沉呼出一口气,这口气一经呼出,便化作一阵浓浓的水雾。他勉力稳定心神,说道: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只能试一试。”

  张庸不再提出异议,他从雪地上站起来,决定按郑既安的计划试上一试,这是他们仅存的生机。

  队伍中只剩下两匹马,郑既安把自己的马让给姜达远,与受伤的张庸共乘一马,他让张庸坐在后头,由他来驾驶马匹。

  一群人沿着来时的踪迹行进,可没走多远,所有踪迹悉数埋没在大雪之中,根本无从辨认。而张庸也因伤情加重,不得不驻停进行休整。

  郑既安将自己披在甲胄外的袍子铺在雪地上,并让张庸坐在上面,尽管显得微不足道,至少能为张庸抵御些寒冷,让对方不用直接坐在雪上。

  张庸见状连忙拒绝,说道:

  “这是作甚?我也一把年纪了,本就到了该死的时候,你还年轻,何必以我为念?天寒地冻,不把袍子披上,你如何受得了?你且穿好!不必理会我!我若真死在这儿,那也只能自怪倒霉。”

  一向跟张庸不对付的姜达远也挺身劝说张庸,并将自己的水壶也递给对方,道:

  “听既安老弟的吧!你好生休养,万一能有所好转呢?我们的队伍经不起伤亡。”

  郑既安更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张庸,求对方接受自己的好意,如若张庸身死,自己断不能心安。

  最后,张庸没有拒绝,在郑既安的袍子上坐下,喝了一口姜达远递来的水。

  风雪呼啸,如同那送遗骸入坟墓的丧钟正在敲啊敲。三个人的身体快要冻成冰块,唯有那颗心被放在火盆上炙烤,不见尽头。

  “呵呵呵……哈哈哈哈……”

  气氛趋于凝固,张庸的苦笑将沉默打破。

  “还真是滑稽啊!老子为着此事,骂了这狗日的政权这么久,没想到自己也落得个这般下场,真是……笑死个人!想不到啊想不到,老子最终还是为这混账政权殉了难。”

  一听张庸又骂起宣国官府,郑既安不禁发出那个他询问过多次的疑问:

  “张兄,您对大宣心怀怨愤的缘由,现在可以说与在下听吗?”

  张庸愣了片刻,就在这短短片刻中,泪水在他的眼中打转,并从他的眼角滑落而下。

  长叹一声后,张庸终于开口道:

  “我的儿子,也曾在宣军服役过。”

  一听张庸的儿子也为宣军效过力,郑既安与姜达远都兴致大涨,专心致志地听张庸讲述。

  “就在去年,宣国对昭人用兵时,我的儿子也被宣军征召入伍——原本我们家都是由我去服兵役的,而且我的儿媳怀有身孕,实不宜再让我的儿子身赴险境。可他顾虑我年岁已大,遂代替我接受征召,而我则留在家中打理家务。

  这场仗啊!一开始还顺风顺水的,宣军一南下,昭人的两座城池不战而陷,残余昭人只能在丰平和终平城里苦守。期间我的儿子还托人写信回来,告诉我们他一切安好,让我们不要担心,但是……”

  说着,张庸突然就哽咽了起来,两只眼睛也红得像是两颗柿子,他似是抱定极大勇气,才将接下来的话说下去。

  “呵呵呵……其实我也早有预料啊!行军打仗嘛!哪有不出伤亡的?从他离开的第一天,我就…我就做好了,只能等回他尸体的准备,但我万万没想到,我连他的尸体都没有等回来,甚至……连他的死亡讯息也收不到。

  这场该死的仗打到一半,风向突然就逆转了,昭人的坚守没有失败,丰平守军使出诈降之计,宣军中了圈套,被迫停止攻势。差不多就在这段时间,我的儿子突然失去了一切音讯,再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

  唉!这等情况,还能有什么意外呢?他多半是战死在了踏北的战场上。可是……”

  张庸的双眼突然就燃起熊熊怒火,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是宣国官府却拒不承认他的战死!因为他在军中担任哨骑,是在外出巡逻之时失去了踪迹,而不是在两军拼杀中。

  官府声称他有可能做了昭人的俘虏,或是直接叛逃去了昭廷,因此不但不会发放任何抚恤,甚至连烈士之名都不予追赠!

  他为宣国赴汤蹈火,连性命都豁了出去,最后得到的仅仅是……什么也没有!除了户籍上‘失踪’的两个大字,这就是他浴血奋战换来的!这就是我们一家为大宣效忠大半辈子换来的!

  我们一家要在失去一个男丁的情况下,承担原有的一切劳役与赋税,一分都不能少……”

  无限的愤怒,最终还是化作宣泄于苍白中的悲怆。

  “最可怜的,莫过于我那儿媳啊!她本就怀有身孕,而且临盆在即,我儿在战场上失踪的消息传回,她整个人都如遭霹雳。

  随着我儿归来的希望越发渺茫,她也日渐消沉了下去,尤其是在她生产之后——那是个死婴,一生下来就断了气,瘦得像瘪掉的柿子。

  为了缴足赋税,我们一家只有更加辛勤、更加努力地劳作。

  在这期间,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为我儿正名,我不断地向官府上书,甚至把伸冤的折子递到了中宣,但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官府拒绝追认他为烈士,连将他的名字从户籍上划掉都不肯,只为了从我们这多收一份赋税。

  我还是不曾放弃,哪怕我们一家的日子已经过得无比艰难。我想啊!我们总能挨过去的,只要我们挨过去了,还活在这世上,那我就有为我儿正名的可能,甚至是与我儿重逢……

  谁能料到啊!一场天灾摧毁了一切,官府的赈济更是迟迟未至,我们一家的生计再无着落。

  我那苦命的儿媳在饥饿与病痛中咽了气,我把她掩埋后,就独自踏上逃荒之旅。机缘巧合下,我被编入宣军,再度替这个混账政权卖命。

  我猜我的下场,大概与我那儿子如出一辙吧!不声不响地死在某个角落,尸骸被风雪与泥土掩埋,连官府的追认都别想得到……哈哈哈哈哈……谁让我们命贱如草呢?荒唐啊!真是荒唐……”

  讲述完毕,张庸的泪水宛如两条瀑布,但在严寒中,热泪不一会儿就凝结于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庞上,成为两道冰封的印刻。

  听完张庸的讲述,郑、姜二人无不陷入巨大的震悚中。

  郑既安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悲怆,哀伤、不解以及痛苦,深深烙刻在他的眉头之中。令他整个人都为忧愁的烟雾笼罩。

  姜达远则坠入无限恐惧中不能自拔,似乎苍白的领域处处是射来的利箭。

  他的双眼瞪得比铜铃还要大,在凛凛寒风中不断喘着粗气,惊恐不已地自言自语道:

  “不!这不可能!不应该是这样!我们…不!我们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儿!我们一定要回去!我们一定要回去!我们绝对不能就死在这里!如果就这么死了,我们岂不是什么都得不到?绝对不可以!”

  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阵后,姜达远用急迫的眼神望向两人,刻不容缓一般呼叫道:

  “我们要想办法回去!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回去!我们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啊!我们快走吧!不能再在这里耽误下去,我们必须赶快回去!”

  郑既安显然还陷在沉重的悲哀中,不知作何言语。而张庸则淡淡一笑,道:

  “回去?怎么回去?这破天气,你倒是告诉我该往哪里走?哼哼,要是一不小心撞到昭人脸上,那可就有意思了。”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吗?然后被大宣当作叛逃者不予追认?绝不可能!我们不能是这样的下场!所以…所以我们应该即刻上路!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着找回归路!”

  “说得对。”

  郑既安也点头表示赞同,眼里闪过一抹决绝。

  “如果我们就这么死在这,那我们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不惜一切地找回归路,是我们仅有且必须做的选择。”

  张庸还想做些争辩。在他看来,他们如果真落得一个尸骨无存、名誉亦毁的下场,错亦不在他们,而在那荒唐无理的宣国政府。

  想了想,他认为自己的想法还是太自私,他自己活不活其实都无所谓,但两位小辈有活下去的理由,他理应陪着他们做最后之努力。

  于是,张庸也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将地上的袍子捡起后拍了拍,交还给郑既安,对姜达远说道:

  “那好吧!我们伟大的姜大将军,由您来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指引着我们重见天日。”

  姜达远紧张地朝四周张望——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苍白,大雪,大雪,没有尽头的大雪,令人完全看不见逃出生天的希望……

  姜达远亦毫无办法,他只有随机挑选一个位置,然后往这个位置笔直走下去,万一就能找回营地呢?

  一番思量后,凭着感觉,姜达远指了一个方向。

  “往这走吧!一直直走下去,我们肯定能找回去的。”

  张庸朝姜达远指出的方向望了片刻,虽然他的方向感也很差,但他还是隐隐觉得,他们来时的方向似乎并不是这一方向。

  不过他也懒得管了,他早就是一抹游魂,同伴往哪里去他就往哪里飘,何必在意其它呢?上路吧!

  郑既安凝望向他们即将前往的方向,于心底默默祈祷着: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他的家人还在后方等着他,他不是不能战死,但他不能稀里糊涂地死去,令自己的家人连半点抚恤都得不到,还要承担更多的负担。

  在听完张庸的讲述后,郑既安心里的确隐隐产生过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是不是大宣的体制真的存在问题呢?

  他们就算不是王族、不是上宣人,可他们都在为了大宣政府而效劳啊!

  栉风沐雨,任劳任怨,连性命都豁了出去,为什么国家不能用更仁慈、管宽和的方式对待他们?仅仅因为他们是一群贱民吗?

  这似乎……谈不上正确,更谈不上公平。

  尽管心存他念,此时的郑既安也无暇顾及太多,他们连活着都成问题,去想如此遥远的事情又有何意义?

  活着返回营地,才配谈及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