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我家的铃,比诏令好使-《从精神病院走出的地仙路》

  风里那丝甜被清明的晨露浸得更浓了。

  摇芽抱着蓝布包站在院门口时,我正蹲在台阶上给惊云梳毛。

  它最近总爱往新翻的菜地里钻,爪子沾了不少草屑。

  陈叔叔,她把布包往我怀里一送,指节因为攥得太久泛着白,阿婆说今天要静一点,让刚回来的人听得见家门。我低头看她,小姑娘的睫毛上还凝着露水,像沾了星子的蛛丝。

  去年她刚来听语园时,整个人缩成团,连铜铃都不敢碰,现在倒能替白芷传话了。

  长桌支在老槐树下——其实是新栽的,去年春天才活稳当。

  桌上摆着七八个粗瓷碗,红豆饭蒸得蓬松,桂花酒在碗里晃出金波,每张纸牌都用红笔写着名字,墨迹还没干透。

  孩子们陆陆续续过来,手里攥着五花八门的东西:小桃捧了幅蜡笔画,画纸边角卷着,是她用口水粘过的;石头的旧布鞋磨破了后跟,我认得,是他奶奶临终前连夜纳的;最边上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封没贴邮票的信,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给天堂的妈妈。

  陈叔叔!五岁的小宝举着涂鸦跑过来,画纸被他攥出褶子,上面用蜡笔涂了两个圆脑袋,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头顶飘着彩虹。这是我和天上妈妈的合影。他仰起脸,鼻尖沾着饭粒,她能收到吗?

  我蹲下来,膝盖碰着青石板有点凉。

  他的小胸脯在棉背心底下一起一伏,像揣了只刚出壳的雏鸟。

  我伸手贴住他心口,晶核在口袋里轻轻发烫——那枚银镯子模样的晶核,现在总跟着心跳的节奏脉动,像块活的玉。

  她早就收到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得像晒过的棉被,不然你怎么会在梦里听见她唱《小月亮》?

  小宝眼睛突然亮起来,小拳头捶了下胸口:对!

  就是小月亮爬树梢那首!

  妈妈的声音比摇芽姐姐的铜铃还轻,可我听得见!他转身跑向长桌,画纸在风里扑棱,像只彩色的蝴蝶。

  我望着他的背影,后颈突然被人拍了下。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啃信——这只灰鼠总爱用尾巴尖扫人,扫得人痒痒的。

  它一声窜上长桌,爪子按在那张写着周医生的纸牌上,胡须抖了抖。

  昨夜它在安宁院锅炉房旧址扒拉墙基的动静,我在听语园都听见了。

  这老耗子最近总往废墟跑,说是给后辈们留点记性。

  此刻它从嘴里吐出半张烧焦的纸,边缘还沾着砖灰。

  我凑近看,纸页上的字迹是血写的,晕开的痕迹像朵枯萎的花:救救我。

  周明远。

  周明远是我当年的主治医师。

  我记得他白大褂口袋总插着根铅笔,笔尖永远沾着炭灰——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趁查房时在墙缝里写证据的记号。

  白芷查过户籍档案,他女儿在2021年的火灾里没了,和我妹妹同一天。

  他想说话。啃信用爪子扒拉那张纸,可他们把他的声音封在墙里,像封只过冬的粮。

  我捏着纸页站起来,阳光穿过指缝晒在上面,血字突然泛出淡红的光。

  风掠过耳畔,恍惚听见年轻医生的声音:陈丰,今天的幻觉少了三个,是进步。他说这话时,袖管里藏着张被揉皱的举报信。

  这座山从来不缺好人。我把纸页小心夹进纸牌堆,只是他们的声音太轻。

  正午时分,我在听语园中央挖了个坑。

  惊云蹲在旁边,用爪子扒拉土块帮我;摇芽搬来槐树苗,树根裹着湿泥,叶片上还挂着蚜虫——是她从后山野地里挖的,说要普通的,活不活看命。

  不是阵眼树,也不是古修遗种。我把树苗放进坑里,指尖触到树皮的粗糙,就种棵会开花的。

  血从食指滴进土里,暗红的痕迹渗进黑泥。

  晶核在胸口发烫,心律跟着血液的流动震动,像敲着面小鼓。

  周围突然静了——阿黄那只馋嘴猫本来在偷舔桂花酒,此刻竖起着耳朵;墙根的鼠洞探出几个小脑袋,粉鼻子动了动;连飞过的麻雀都绕着园子盘旋,翅膀扑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树苗开始抽条。

  我看着它的枝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嫩绿的叶片泛着水光,最顶端冒出个花苞,像裹着层薄纱的灯。

  当第一朵白花绽开时,有什么轻轻碰了碰我手背——不是风,是温度,像有人隔着岁月抱了我一下。

  谢谢。

  这声音不是用耳朵听的,是从心口漫上来的,带着甜酒酿的香,混着糖纸的甜,还有妹妹毛衣上的樟脑味。

  我抬头,看见长桌上的纸牌在无风自动,每张都颤巍巍的,像在点头。

  惊云的低吼是在入夜后响起的。

  它本来趴在摇铃台下打盹,突然竖起耳朵,尾巴绷得像根弦。

  我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野人山方向,层层叠叠的幽光正从山坳里漫出来,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林子里。

  那是古修士争灵气时布下的残阵,往年这时候总会冒点微光,今年却亮得刺眼,连月光都被压下去了。

  要去吗?白芷站在我身边,手悄悄勾住我的小指。

  她的手还是凉的,和当年在安宁院给我送橘子时一样。

  换作从前,我大概会连夜翻山,引气入体震碎那破阵。

  可现在我望着园子里的灯火——小宝在和小桃抢桂花酒,石头正把旧鞋往纸牌底下塞,摇芽蹲在槐树下数花苞,啃信叼着颗花生从她脚边跑过。

  不用。我拉着她走向铃台,让摇芽试试。

  摇芽的手在铜铃绳上抖了抖。

  她仰头看我,眼睛里映着山那边的光,像两潭要漫出来的水。

  我对她点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攥紧了麻绳。

  第一声铃响。

  山那边的幽光晃了晃,像被人泼了盆水。

  第二声铃响。

  阵法的轮廓开始模糊,原本凌厉的光边软了下来,变成团雾。

  第三声铃响。

  狂风突然停了。漫山的光地散成星子,像有人把灯吹灭了。

  我摸着胸口的晶核,它不再发烫,而是随着心跳轻轻震颤。

  原来地仙不是引气入体,不是呼风唤雨,是让这片土地知道——这里有孩子在跑,有酒在香,有树在开花。

  天地从来不愿听争斗,它只是想听见活着的声音。

  十年后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槐花开了满树,风一吹就落,铺得满地都是白。

  新来的孩子叫小安,八岁,总爱蹲在墙根自言自语。

  其他孩子说他夜里有黑影教背口诀,躲着他走。

  只有摇芽每天带他去看槐树,给他塞糖,像当年白芷对我们那样。

  那天我路过槐树,正看见小安踮着脚摸树干。

  他的指尖刚碰到树皮,整个人突然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像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陈爷爷!第二天清晨,他扑到我腿上,头发乱得像鸟窝,那个黑影昨晚哭了!

  他说......他说终于有人肯听他说完一句话!

  我蹲下来,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阳光穿过槐叶洒在他脸上,把他的睫毛照成半透明的。

  山风掠过林梢,拂过当年那口井——现在井边种了月季,红得像火;扫过新生的草地——小宝去年在这儿埋了他的涂鸦,说等开花了妈妈就能看见;最后落在院中孩子们交握的手上,把他们的笑声卷得老高。

  这一次,没有人再需要被钓上来。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听见了。

  小安说黑影哭了的第三天夜里,我在槐树下翻旧物。

  月光透过花隙落下来,照在那半张血纸上。周医生三个字突然泛出微光,像有人在纸背轻轻划了道。

  窗外传来细碎的响动,像爪子扒拉窗棂的声音。

  我推开窗,啃信蹲在窗台上,尾巴尖沾着新鲜的泥。

  它冲我了一声,扭头往野人山方向跑。

  山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晶核。

  它跳得比平时快些,像在说——

  该去听听新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