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选择,在你-《谋天录》

  县衙,死牢。

  阴暗潮湿的死牢最深处,钱世荣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

  昔日绸缎包裹的肥胖身躯,如今只剩下一身肮脏的囚服和彻骨的寒冷。

  锁拿入狱的惊恐,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着他的咽喉。

  脚步声传来。

  不是狱卒送饭时那种拖沓的声响,而是沉稳、清晰、带着一种冰冷决断意味的步伐,一步步,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钱世荣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透过铁栅,看到了那个他最恐惧、也最怨恨的身影——吴文远!

  吴文远独自一人,青衫在牢狱昏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肃杀。

  他没有带随从,也没有看钱世荣,只是静静地看着牢门上那把沉重的铁锁,仿佛在审视一件艺术品。

  “吴……吴文远!”钱世荣如同濒死的野兽,猛地扑到铁栅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声音嘶哑破碎,“是你!是你害我!放我出去!我是朝廷命官!你无权关我!张守财的案子与我无关!无关!”

  吴文远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钱世荣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掉入陷阱、疯狂挣扎的猪猡。

  “钱主簿,”吴文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钱世荣的嚎叫,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惊雷起青萍,当蛰’……这道口令,你可熟悉?”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钱世荣所有的嘶吼、挣扎、辩解瞬间僵住!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瞳孔放大到极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漏气声。

  “看来是熟悉的。”吴文远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你派去栖霞镇的那两个‘狴犴巡’的杀手,骨头不够硬,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不……不可能!你诈我!”钱世荣猛地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地尖叫,“那是江湖杀手!什么狴犴巡!我不知道!”

  “不知道?”吴文远向前一步,逼近铁栅,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钱世荣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你一个区区七品户房主簿,是如何能驱动‘狴犴巡’的‘爪’,为你行灭口之事?你背后的‘山’,到底是京中的哪一座?!说出来,或许……你还能得个痛快。”

  钱世荣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他明白了,吴文远什么都知道了!

  杀手失手,口令暴露!

  完了!全完了!

  他背后那位大人物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背叛的下场,比死更可怕千万倍!

  “不……不能说……说了……我……我九族……”钱世荣瘫软下去,涕泪横流,语无伦次,陷入了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九族?”吴文远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你以为你现在还能保全九族?私通狴犴巡,假传密令,谋害圣眷生员,哪一条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背后的山,此刻想的只怕是如何把你和你的一切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你,和你的九族,早已是弃子!”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碎了钱世荣最后的侥幸。

  他瘫在污秽的稻草里,眼神涣散,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吴文远冷冷地看着他,知道火候已到。

  他不再逼问,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正是那张记录着钱世荣黑账的、盖着他私印的影印件,轻轻从铁栅缝隙塞了进去,飘落在钱世荣面前。

  “看看这个吧,钱主簿。”吴文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怜悯,“看看你这些年,为了你背后那座‘山’,都做了些什么,又给自己和家族,招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是等着被悄无声息地‘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死牢,连累九族男为奴女为娼;还是……赌一把,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或许……还能为你的血脉,挣得一线渺茫的生机。”

  “选择,在你。”

  说完,吴文远不再看他,转身,脚步声沉稳地远去,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

  死牢里,只剩下钱世荣粗重绝望的喘息,和那张躺在他面前、如同催命符般的黑账纸张。

  昏黄的光线照在纸上,那些他亲手写下、盖下私印的贪墨罪证,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狰狞的鬼脸,要将他彻底吞噬。

  无声的较量,在绝望的深渊里,刚刚开始。

  深夜,京城内阁首辅刘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檀香袅袅。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内阁首辅刘文正,却毫无睡意。

  他身着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捧着的,并非日常政务文书,而是一封由青州县六百里加急密匣送达的、火漆密封的奏报。

  他已经反复看了三遍。

  每看一遍,那苍老却锐利的眼眸中的凝重便加深一分。

  青州知县周正清的亲笔奏章,言辞恳切,逻辑清晰,附有狴犴巡令牌的拓印、杀手画押的口供、以及“惊雷起青萍,当蛰”的口令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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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像了。

  像得让人脊背发凉。

  像二十七年前,那场几乎将半个朝堂卷入腥风血雨、最终却只能以“江湖流寇作乱”仓促结案、成为无数人心头噩梦的——“青萍书院”旧案!

  也是生员议政,也是触及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也是“惊雷”骤起,然后便是血腥的清洗与灭口!

  当年牵扯其中的官员、学子,下场凄惨,至今仍是朝中禁忌!

  而主导当年缉查的,正是如今权势熏天、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拱!

  而狴犴巡,当年便是高拱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二十七年过去,风波早已平息在史书的尘埃之下。

  如今,竟在同一个“青萍”之地,因一个同名书生(陈策,与当年书院山长同姓)的义举,再起波澜!

  甚至动用了狴犴巡灭口!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冷酷,同样的……指向高拱!

  是巧合?

  是有人故意模仿旧案,构陷高拱?

  还是……那沉寂了二十七年的惊雷余烬,从未真正熄灭,如今借尸还魂,要再次撕裂这太平假象?!

  刘文正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深知高拱的权势和手段,也深知此案一旦掀开,将引发何等可怕的政治地震!

  足以动摇国本!

  但,周正清的奏章就摆在这里,物证俱全,杀手被擒,甚至惊动了圣旨!

  这已不是他能捂住的了!

  更何况,他与高拱在朝堂上分属不同派系,明争暗斗多年……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老管家无声地走进来,奉上一杯参茶,低声道:“老爷,夜已深了。高府那边……半个时辰前,似乎有密使从侧门而入。”

  刘文正端茶的手一顿,眼中精光一闪。

  高拱也得到消息了?

  动作好快!

  他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到那封奏章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决绝。

  无论这是巧合还是阴谋,无论幕后是否是高拱,此案都已是一把烧红的刀!

  握住它,固然可能烫伤手,但也可能……借此斩断政敌的根基!

  他铺开一张空白的奏事折子,提起御赐的狼毫笔,蘸饱了墨。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

  良久,他终于落下笔去,字迹沉稳有力,却带着千钧之重:

  “臣内阁首辅刘文正,冒死密奏:青州知县周正清六百里加急密报,辖内生员陈策……疑涉二十七年前‘青萍旧案’余波……狴犴巡再现……口令‘惊雷起青萍,当蛰’……事关重大,臣不敢自专,伏乞圣裁!”

  写罢,他取出自己的象牙小印,郑重地钤上。

  然后,他将周正清的奏章、令牌拓印、口供记录,仔细地折叠好,与自己的密奏一同放入一个明黄色的锦囊中。

  “备轿。”刘文正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凝重,“即刻……入宫!”

  老管家浑身一震,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刘文正拿起那沉重的锦囊,走出书房,抬头望向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

  惊雷已至九天,这盘棋,已从青萍之末,卷向了紫禁之巅!

  而他这一步,落下的是救世的良药,还是……更烈的毒酒?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风暴,已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