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双杀之局-《谋天录》

  来人同样身着太医官服,年纪比之前的假冒者更轻些,约莫三十出头,面容白净,态度谦和,甚至带着几分读书人的腼腆。

  他手持太医院正式的公文和腰牌,言称奉院判之命,前来接替之前“突发急症”的孙太医,继续为陈生员诊治调养,以确保身体安康。

  他的手续齐全,身份文书毫无破绽,言辞恳切,态度恭谨。

  守卫的锦衣卫仔细查验了所有文书印鉴,甚至暗中比对了宫中留存的太医画像簿册,竟完全吻合!

  沈焯亲自出来查验。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在那年轻太医身上来回扫视。

  对方似乎有些紧张,额头渗出细汗,回答问题却条理清晰,对太医院的规程、御药房的一些细节如数家珍,甚至能说出几位院判大人的一些生活习惯,毫无纰漏。

  一切,都显得天衣无缝。

  沈焯沉默了片刻,目光最终落在那太医随身携带的药箱上。

  “打开。”他命令道。

  年轻太医连忙应是,小心翼翼地将药箱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银针、艾绒、药瓶、膏贴,皆是太医标准配置,药材气味纯正,并无异常。

  沈焯伸出手,逐一拿起那些药瓶,打开嗅闻,又检查了银针等物。

  他的动作缓慢而仔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那年轻太医垂手恭立,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检查完毕,沈焯似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他点了点头,示意太医可以进去。

  年轻太医如蒙大赦,暗暗松了口气,提起药箱,在两名缇骑的“陪同”下,走向内室。

  内室中,陈策依旧闭目昏睡。

  王氏和小栓子见又来一位太医,虽有些疑惑,但见其手续齐全,又有锦衣卫跟随,也不敢多问,只是紧张地站在一旁。

  年轻太医走到榻前,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陈策的气色(苍白虚弱),又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包扎伤口的细麻布(干净,但有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混合),然后才开始搭脉。

  他的手指微凉,搭在陈策的手腕上,动作轻柔标准。

  片刻后,他眉头微蹙,又换了一只手,沉吟不语。

  “太医,陈小哥他……”王氏忍不住小声问道。

  年轻太医收回手,脸上露出温和宽慰的笑容:“婆婆放心,生员脉象虽仍虚弱,但较之先前已平稳不少,可见宫中御药确实有效。只是沉疴日久,气血亏空太甚,需徐徐图之,万不可心急。待学生再为生员施一次针,通一通淤堵的经络,或可助药力运行,恢复得更快些。”

  他说得合情合理,语气真诚,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任。

  王氏连忙道谢。

  年轻太医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又在灯焰上细细炙烤消毒,动作娴熟流畅,一看便是经年累月的功底。

  他选中几枚长针,示意王氏和小栓子帮忙扶稳陈策,便要向其头顶和胸口的几处大穴刺下!

  针灸之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尤其是针对重伤之人,穴位、力道稍有偏差,便可能是致命之危!

  就在那银针尖端即将触及皮肤的一刹那!

  榻上一直“昏睡”的陈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清亮锐利,没有丝毫昏沉之意,死死盯住了年轻太医的手!

  几乎是同时,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门边的沈焯,如同鬼魅般倏然而至,一只手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年轻太医正要施针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那太医瞬间脸色煞白,痛哼一声,手指一松,银针当啷落地!

  “啊!”王氏和小栓子吓得惊叫出声。

  “沈……沈大人?您这是……”年轻太医又惊又痛,满脸愕然与无辜地看着沈焯。

  沈焯面无表情,另一只手却已如同铁钳般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

  另一名缇骑迅速上前,用特制的银匙在其舌根下一刮!

  随即,一枚米粒大小、用薄如蝉翼的蜂蜡包裹着的东西被取了出来!

  “藏毒。”沈焯的声音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情绪。

  年轻太医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眼中闪过极度惊骇和绝望,挣扎着想要咬下什么,但下巴被死死扣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而此刻,陈策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他指着地上那枚落下的银针:“针尖……颜色……不对……”

  沈焯目光一扫,一名缇骑立刻捡起银针,仔细察看。

  果然,在灯下,那看似光滑的针尖上,隐隐泛着一层极淡的、几乎与金属本色融为一体的幽蓝色泽!

  若非刻意提醒,根本难以察觉!

  竟是双杀之局!

  明为针灸失手制造意外,暗藏毒囊以备败露时自尽!

  “好手段。”沈焯看着那年轻太医,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看死人般的嘲弄,“‘画皮’组织的人?你们主子,这次倒是舍得下本钱。”

  “画皮”二字一出,那年轻太医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彻底瘫软下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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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焯挥了挥手,缇骑立刻将其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堵嘴捆绑,动作麻利至极。

  内室重归死寂,只剩下王氏和小栓子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沈焯的目光转向榻上的陈策。

  陈策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惊醒和指认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变回了那个重伤垂危的病人。

  但沈焯那双冷冽的眼中,却第一次露出了除了冰冷审视之外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探究,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凛然。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对陈策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他知道,刚才若非陈策那恰到好处的“惊醒”和提醒,即便他能阻止施针,也未必能第一时间发现藏毒,更不会去注意那几乎天衣无缝的毒针!

  这个书生……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可怕得多。

  京城·高府密室

  “又失败了?!”

  “画皮”的人也失手了?!”

  高拱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往常的沉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和压抑不住的暴怒!

  他手中的和田玉镇纸狠狠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心腹仆从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汗出如浆:“是……沈焯防备得太紧……而且,那陈策……他……他好像……”仆从不知该如何描述情报中那诡异的一幕——一个重伤昏睡的人,如何能恰好在那致命一刻醒来并指出几乎不可察的毒针?

  “废物!一群废物!”高拱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北镇抚司介入!李振态度暧昧!现在连‘画皮’的精心布局都被识破!那本账册……那本账册恐怕已经到了王瑾手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那本账册就像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而青州那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书生,却像一根毒刺,死死扎在他的咽喉,让他所有的狠辣手段都如同打在了空处!

  不能再等了!

  必须立刻止损!

  必须在那把剑落下之前,斩断所有可能牵连到自己的线索!

  高拱猛地喘了几口粗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和恐惧,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狠戾决绝的光芒。

  “通知下去……”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冰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启动‘蛰’计划。”

  跪地的仆从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阁老!‘蛰’计划……那……那会牵连太广!而且钱世荣他……”

  “弃子就要有弃子的觉悟!”高拱厉声打断他,面容扭曲,“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所有可能被钱世荣供出来的人,所有与青州那条线有关的环节……全部‘蛰’掉!立刻!马上!要快!要干净!”

  “可是……北镇抚司已经接管了大牢,我们的人很难再……”

  “很难不代表不能!”高拱低吼道,“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必须在他们撬开所有嘴巴之前,让该闭嘴的人永远闭嘴!去做!”

  仆从看着高拱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不敢再劝,颤抖着磕了个头,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密室。

  高拱独自留在黑暗中,如同困兽般喘息着。

  启动“蛰”计划,意味着要牺牲掉经营多年的、隐藏在青州及周边衙门乃至军中的大量暗桩和利益链条!

  这是自断臂膀,是剜肉补疮!

  但他别无选择!

  一旦账册的威力完全爆发,一旦皇帝心中的猜疑变成确定的怒火,损失的就不仅仅是臂膀,而是项上人头,甚至是九族!

  “陈策……周正清……还有刘文正那个老匹夫!”高拱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你们……都给老夫等着!”

  惊雷未至,他已不得不先断尾求生。

  然而,尾巴断了,就真的能求生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赌上一切的杀戮,已经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