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豪赌-《谋天录》

  高拱的毒计如同跗骨之蛆,阴狠而持续。

  尽管陈策采取了最严厉的管控措施,但恐慌和猜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在人心这片沃土上疯狂滋生。

  军营中,关于“天罚”、“军师敛财”的谣言非但没有完全平息,反而演变出更多光怪陆离的版本。

  每一次士兵的食物中毒(有些甚至是自己吃了不洁之物所致),每一次训练意外,都会被无形的手巧妙地与陈策联系起来。

  更要命的是,那些被加征了“特别税”的富户和豪强,表面顺从,暗中却怨气沸腾,与城外渗透进来的影牙细作勾连更紧。

  青州城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已开始出现细微却危险的裂痕。

  陈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深知,单纯的严查和弹压只能治标,甚至可能激起更大的反弹。

  人心一旦散了,再坚固的城池也会从内部崩塌。

  深夜,军师帐内灯火通明。

  陈策面前摊开着青州的户籍、粮册、以及军中功赏记录。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透过这些冰冷的数字,看穿背后涌动的人心。

  帐帘轻动,吴文远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身形瘦小的身影。

  那身影穿着过于宽大的粗布医徒服,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露出的手腕纤细,肤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

  她始终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眸,只能看见一小截秀气的鼻梁和紧紧抿着的、缺乏血色的唇。

  “军师,该用药了。”吴文远将药碗放下,侧身介绍道,“这是医营新来的学徒,叫……阿丑。李郎中见她心细,特意让她来送药。”

  陈策抬眼望去,那叫阿丑的女子似乎瑟缩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他注意到她左边脸颊靠近耳根处,有一片不大但颜色深重的暗红色胎记,如同雪地上的一点灼痕,破坏了原本应算清秀的轮廓。

  这或许就是她名字的由来,也是她如此自卑、总是低着头的缘故。

  “有劳。”陈策淡淡点头,没有过多留意。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故事,他无暇深究。

  阿丑像是得到了特赦,飞快地行了个蹩脚的礼,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军师帐,自始至终未曾抬头,也未发一言。

  陈策的思绪很快回到眼前的困局上。

  他对着吴文远,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

  “吴师爷,”陈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醒,“我们之前,是否走入了一个误区?”

  吴文远一愣:“军师是指?”

  “我们只想着如何防备敌人的暗箭,如何弹压内部的怨言。”陈策的手指敲击着账册,“却忘了最根本的一点——民心如水,宜疏不宜堵。 高拱可以散播谣言,可以投毒,但他给不了青州军民实实在在的东西。而我们,可以。”

  他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辩解每一句谣言,而是要用行动,让谣言不攻自破!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跟着我陈策,跟着周大人,是有活路的,是有奔头的!”

  他立刻做出了几项让吴文远都感到震惊的决定:

  一、 公开财务:即日起,每月将青州府库(包括军资)的收支明细,誊抄大字报,张榜公示于四门及闹市,任由军民监督质疑。尤其明确“特别税”的每一文钱用途,是买了粮食,还是造了箭矢,需一目了然。

  二、 均田减赋:暂停加征“特别税”。转而以周正清的名义颁布《均田令》,将之前抄没张守财等豪绅、以及无主荒田,优先分给此次战事中阵亡和重伤者的家眷,并承诺免除三年赋税。对于普通农户,亦适当减免今明两年的税赋。

  三、 功赏透明:成立由军中不同派系士卒代表、文吏、甚至李郎中这样的民间人士组成的“功赏核验署”,所有军功赏罚、抚恤发放,必须经过该署核验并共同画押,确保公平公正,杜绝任何克扣贪墨。

  四、 以工代赈:组织城中富户和闲散青壮,由官府提供工具和少量钱粮,加固城防,修缮道路,开挖水渠。既增强了防御,又让百姓有口饭吃,避免了无事生非。

  这些命令一出,不仅吴文远,连周正清都大吃一惊!

  公开府库?均田减赋?

  这让习惯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他们感到极大的不安和冒险。

  “军师,府库公开,若被细作窥去虚实……”周正清忧心忡忡。

  “军师,均田减赋,我们的粮饷何来?”吴文远同样担忧。

  陈策目光坚定:“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公布的账目,关键部分自然可以‘润色’。我们要的是态度,是取信于民!至于粮饷……劫掠敌境、与海商贸易仍需加紧,但更重要的是内部挖潜!均田令能让百姓安心生产,明年的收成才是根本!以工代赈能稳定人心,避免内乱,这比多少粮食都重要!”

  他看着二人,沉声道:“欲将取之,必固予之。 此刻吝啬小利,失去的将是整个青州的民心!信任,才是眼下最稀缺、也最强大的武器!”

  周正清和吴文远被陈策的决心和长远眼光说服了。

  尽管忐忑,新政还是被强力推行下去。

  效果并非立竿见影,最初的几天,甚至引来更多的观望和怀疑。

  但当第一份“糊涂账”被几个识字的老吏当众指出并得到官府立刻修正,当第一户阵亡士卒的家眷泪流满面地拿到地契,当第一批参与修城的百姓真的领到了糊口的粮食后……坚冰开始融化。

  谣言虽然还在,但相信的人少了。

  因为大家眼睛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份张贴出来的账目,或许仍有瑕疵,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公开,本身就传递出一种强大的诚意。

  然而,高拱的杀招并未停止。

  就在青州内部新政渐有起色之时,外部的压力陡然升级!

  探马流星般来报:高拱的心腹大将,以悍勇着称的潼关守将曹豹,亲率一万五千精锐步骑,汇合了王锷的残部以及周边几个已投靠高拱的州府兵马,共计近三万人,号称五万,浩浩荡荡,直扑青州而来!

  先锋骑兵已抵达百里之外!

  真正的泰山压顶之势!

  青州城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攻击,而是高拱方面真正的主力,携带着大量的攻城器械,摆出了一副要将青州彻底碾碎的架势!

  敌我兵力对比超过十比一!

  且敌方是百战精锐!

  恐慌如同瘟疫般再次蔓延。

  就连军中也出现了动摇,一些新附的豪强私兵开始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暗中串联,准备伺机投诚。

  危急关头,陈策反而异常冷静。

  他知道,决定青州命运的时刻到了。守,是守不住的。

  唯有出奇兵,行险招,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再次做出了一个大胆到极点的决定:弃守外城,诱敌深入,巷战争雄!

  命令传出,全军哗然!

  连张猛都瞪大了眼睛:“军师!弃守外城?那百姓怎么办?巷战……我们这点人,怎么跟三万精锐巷战?!”

  陈策目光冰冷,指着青州城的布局图:“曹豹骄悍,求功心切,见我弃守外城,必以为我军心溃散,会迫不及待地涌入城内抢功!青州城内街巷狭窄,房屋林立,大军根本无法展开!这正是抵消敌军兵力优势的最好战场!”

  “我们要做的,是把青州城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要成为埋葬敌人的陷阱!”

  他进行了周密的部署:

  一、组织百姓尽可能撤离到内城和几个指定的坚固区域,由专人保护并分配粮食饮水。

  二、在外城各处街巷大量布置绊索、陷坑、火油罐、乃至毒蒺藜。将一些房屋的墙壁凿穿,形成暗道。

  三、军队化整为零,以小队为单位,分散埋伏在预设的区域内。命令只有一条:各自为战,利用一切地形,袭扰、迟滞、消耗敌军!不准正面硬拼!

  四、集中最精锐的五百老兵和所有弩箭,由张猛率领,埋伏在内城入口处的钟鼓楼一带,那是通往内城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后的决战之地!

  五、组织一支敢死队,携带全部剩余的火药,任务是在敌军大部分涌入外城后,找机会炸毁几处关键出口,瓮中捉鳖!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曹豹的轻敌冒进,赌的是青州军民的死战意志,赌的是巷战能将敌人的优势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