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以逸徒劳-《谋天录》

  他虽然不懂太多大道理,但也模糊知道“读书人”、“有功名”这几个字在官老爷眼里的分量!

  那绝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比的!

  看着陈策那决绝到近乎疯狂的眼神,听着那玉石俱焚的威胁,小栓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书生,真做得出来爬去县衙的事!

  “我……我这就去!马上去!”小栓子一把抓起那张还带着陈策体温和墨香的纸,像是抓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一道催命符,慌不迭地应着,转身就冲出了内室,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回春堂前堂的喧嚣里。

  室内重归死寂。

  陈策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靠回冰冷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衣领。

  让一县之尊亲临验伤?

  这无疑是胆大包天,近乎狂妄的要求。

  一个小小的生员,一个穷乡僻壤,凭什么?

  但他赌的就是这个“生员”的身份!

  赌的就是这身触目惊心、奄奄一息的重伤!

  赌的就是张家在栖霞镇早已天怒人怨、民怨沸腾!

  更赌那位未曾谋面的吴师爷,在收到王氏那份沾着血泪的状纸,在听到“生员陈策垂危”的消息后,心中必然升起的权衡与压力!

  “生员”是功名,是护身符,也是枷锁。

  朝廷有律法保护生员,地方官有教化生员、维护斯文体面的职责!

  一个生员被豪绅殴至垂死,地方官若坐视不理,捂盖子,那就是渎职,是失察,是自毁前程!

  尤其当这个案子已经闹得满镇风雨,甚至击鼓鸣冤捅到了县衙,那就绝不再是栖霞镇一地的私怨,而是关乎青州县衙脸面、关乎周县尊官声的政治事件!

  张家想用钱主簿在县衙内部压下?

  那他就把动静闹得更大!

  大到让整个栖霞镇都成为证人!

  大到让里正这个地头蛇都不得不上报!

  大到让县衙想装聋作哑都不行!

  他要逼着那位周县尊,不得不从高高的公堂上走下来,不得不亲眼看看张家的恶行在他治下造成了何等惨烈的后果!

  “以逸待劳……假痴不癫……”陈策无声地默念着,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阵阵剧痛。

  这痛楚,此刻不再是折磨,而是他棋盘上最有力的棋子,最锋利的武器。

  他只需要躺在这里,像一个真正的、无助的、垂死的受害者,将这身伤痕,变成最无声也最响亮的控诉!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隔着厚厚的麻布绷带,轻轻触碰着肋下那处最深的伤口。

  那里,曾塞着泡烂的《三十六计》纸团。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他闭上眼,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示敌以弱(重伤濒死),实则蓄势待发;看似被动(卧床不起),实则逼敌(县衙、张家)不得不动!

  棋盘之上,落子天元。

  风,该从栖霞镇,吹向青州县衙了。

  张家,钱主簿,你们的“静”,到此为止。

  栖霞镇里正赵德全的宅邸,坐落在镇子北头,青砖灰瓦,门楣比寻常人家高出半尺,门口蹲着两只磨得光滑的石鼓。

  此刻,赵德全那张保养得宜、留着三缕短须的圆脸,正因惊怒而微微扭曲。

  他捏着手里那张墨迹未干、字迹歪斜的毛边纸,指尖都在发颤。

  “伤重难行,口不能言。伏乞仁天,亲临验看。”

  短短两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小栓子转述的那番话——

  那个只剩半条命的穷酸书生陈策,竟敢用“生员”身份和“爬去县衙”来威胁他!

  “混账!简直是混账!”赵德全一掌拍在紫檀木的茶几上,震得茶碗叮当作响,“他陈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落户,侥幸混了个生员功名,就敢如此大放厥词?让县尊大人亲临?他以为他是谁?!”

  管家赵福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他知道自家老爷的脾气,更清楚栖霞镇的天是谁撑着的。

  “老爷息怒,”赵福小心翼翼地道,“那陈策……怕是自知时日无多,想临死前拉个垫背的,疯魔了。他的话,当不得真。张家那边……”

  “张家?张家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赵德全烦躁地打断他,在厅堂里踱起步来,“王婆子跑去县衙击鼓鸣冤,这事瞒不住!钱主簿那边肯定也得了信!现在陈策这疯子又闹这一出……他要是真拖着那口气爬到县衙门口,死在青石板路上……”

  赵德全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看到那副景象——

  一个重伤垂死的生员,爬过几十里路,死在县衙鸣冤鼓下!

  这画面一旦传开,别说他赵德全,就是知县周正清,也吃不了兜着走!

  朝廷的脸面,生员体系的尊严,都会被踩进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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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名……功名……”赵德全喃喃自语,脸色变幻不定。

  他虽是里正,但本质上也是地方豪绅,深知“生员”二字在官府眼中的分量。

  那是读书种子,是朝廷未来的栋梁(哪怕只是可能),地方官有教化、保护之责!

  陈策若真只是个普通百姓,死了也就死了,掀不起多大浪。

  可他是生员!

  是被豪绅当街殴打成重伤的生员!

  这事捂不住,就是天大的丑闻!

  周县尊为了自己的官声前程,也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疯子……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赵德全颓然坐回太师椅,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发现自己被架在了火上烤。

  压下不报?

  陈策真爬去县衙,他这渎职的罪名就跑不掉,张家也未必保他。

  如实上报?

  张家和钱主簿那边如何交代?

  必定把他恨到骨子里。

  权衡再三,赵德全猛地站起身,眼神变得阴鸷:“赵福!”

  “小的在!”

  “备笔墨!”赵德全咬着牙,“我要写份呈报!把栖霞镇张家恶仆殴伤生员陈策、致其重伤垂危之事,以及苦主王陈氏已赴县衙鸣冤之情,一并写明!措辞……要‘忧心如焚’,要‘事关重大’,要‘生员性命垂危,恐生民变’!尤其要突出‘生员’二字!明白吗?”

  “明白!小的明白!”赵福心领神会,立刻铺纸研墨。

  赵德全提笔,蘸饱了墨,在雪白的公文纸上落笔,字迹端正,却透着一股甩脱干系的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