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简历的葬礼-《食卦人》

  城中村那特有的、混杂着各种气味和噪音的“晨味”,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易于接受,反而像一种缓慢生效的毒药,持续侵蚀着我的感官和意志。那个冷硬馒头带来的虚假饱腹感早已消失,胃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甚至比之前更加灼热难耐。

  口袋里仅剩的七块钱,像七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难安。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像无头苍蝇一样困在这个肮脏的角落里,等待我的只有缓慢的死亡。找工作——这个曾经对我来说如同呼吸般自然,甚至需要猎头反复推销的事情,如今变成了横亘在生存面前的第一道,也是最现实的一道关卡。

  我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甚至连一张像样的纸都找不到。但“简历”这个词,像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从记忆的废墟中浮现出来。那是通往“正常”世界,获取一份能让我活下去的薪水的,最常规的敲门砖。

  我在城中村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目光搜寻着可能提供打印服务的地方。最终,在一个堆满二手电器和杂物的拐角,找到了一家兼营打印业务的“电脑维修店”。店里光线昏暗,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小伙正埋头拆解一个主机箱,空气中弥漫着松香和灰尘的味道。

  “打印……一份文件,多少钱?”我试探着问。

  小伙头也没抬,伸出一根手指:“一张,一块。”

  一块钱。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打印一份简历,通常至少两页。那就是两块。这是我资产的近三分之一。

  我犹豫了一下,但想到那份简历可能换来的工作和收入,这点投资似乎是必要的。我向小伙借了纸笔——那是半张用过一面的废纸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靠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开始书写。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感觉陌生而滞涩。我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工作经历。

  “观澜集团,首席执行官(CEO)……”

  写下这行字时,我的手微微颤抖。那些曾经象征着权力、地位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词汇,此刻落在这样一张破纸上,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真实。我简要罗列了任职期间的业绩:主导了数轮融资,完成了几个后来被商学院引为案例的并购,将集团业务拓展至海外……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挖掘一座华丽的坟墓。我知道,这些辉煌的过去,对于我现在要寻找的工作——服务员、搬运工、收银员——来说,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巨大的障碍,甚至是嘲讽。但我还能写什么?我的人生,除了这些,似乎一片空白。

  写完两页纸,我将其递给小伙。他瞥了一眼内容,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麻木,熟练地打开一台破旧的电脑,将内容录入,连接那台嘎吱作响的喷墨打印机。

  打印过程缓慢而嘈杂。两张还带着微弱墨味的A4纸递到我手中时,我付出了两枚珍贵的一元硬币。纸张质量粗劣,边缘甚至有些毛糙。这份承载着我过去全部荣光的“简历”,此刻看起来寒酸得像一张小广告。

  根据店门口一块破烂指示牌上的信息,今天在城西的会展中心有一场大型综合招聘会。我需要坐公交车去。查询路线后,我发现需要转一趟车,车费四元。

  又是四元。

  我捏着手里仅剩的五块钱,以及这份价值两元的简历,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我,曾经账户里流动着以亿计资金的人,此刻正在为几块钱的公交车费而精打细算,而我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两张轻飘飘的、几乎注定无效的纸上。

  没有退路。我走向公交站。等车的人很多,大多穿着朴素的工装或廉价的西装,脸上带着相似的焦灼和期待。公交车裹挟着一股热风和尘土味进站,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上挤。我被裹挟在中间,身体紧贴着陌生人的后背,汗味、烟草味和各种不明气味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我紧紧攥着那两张简历,生怕它们被挤皱或弄脏——这是我此刻最“值钱”的资产。

  辗转一个多小时,我终于抵达了会展中心。远远地,就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入口。巨大的横幅上写着“XX市春季大型人才招聘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买门票,又花去两元。现在我全身只剩下三块钱,和这份简历。

  走进场馆,声浪和热浪瞬间将我吞没。数以千计的求职者摩肩接踵,在各个企业的展位前排起长龙。空气中混合着汗味、香水味、印刷品的油墨味,以及一种名为“焦虑”的无形物质。巨大的横幅和电子显示屏滚动着招聘信息,大多是工厂普工、销售代表、客服、快递员、餐厅服务员……

  我像一叶扁舟,被这汹涌的人潮推搡着,漫无目的地移动。我的目标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朝着那些看起来队伍稍短,或者招聘门槛似乎不高的展位走去。

  第一个目标,是一家连锁餐饮公司,招聘“服务员”和“洗碗工”。排了十几分钟的队,终于轮到我。负责招聘的是一个画着浓妆、面无表情的年轻女孩。

  “简历。”她伸出手,指甲上贴着闪亮的水钻。

  我双手将那份皱巴巴的简历递过去。

  她接过去,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观澜集团 CEO”那几个字时,她的动作明显顿住了。她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怀疑。她上下扫视着我身上那件从城中村地摊买来的、价值二十元的廉价T恤和洗得发白的裤子,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古怪的、混合着嘲讽和不可思议的笑容。

  “张……总?”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您这履历……太辉煌了。我们这儿招的是端盘子、刷碗的服务员和洗碗工,可不是请您来指导我们集团战略的。”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周围几个排队的求职者也听到了,投来各种目光——好奇、同情、更多的是看热闹般的窃窃私语。

  我感觉脸上的血液瞬间涌了上来,烧得厉害。我想解释,想说点什么来挽回这尴尬的局面,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女孩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她脸上的笑容扩大,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她拿起那份简历,甚至没有再看第二眼,随手就往旁边一个半满的、装着各种废弃纸张和饮料瓶的垃圾桶里一扔。

  动作轻飘飘的,随意得就像弹掉一点烟灰。

  那张承载着我过去一切的纸,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那些真正的“垃圾”之中。

  “下一位!”女孩已经不再看我,对着我身后喊道。

  我僵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我看着那个垃圾桶,我的过去,我的骄傲,我试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里面,与果皮纸屑为伍。

  那种轻蔑,那种彻底的、不屑一顾的否定,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具杀伤力。它不是在攻击我,它是在彻底地抹杀我。抹杀我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价值,抹杀我所有的历史与可能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展位的。我像个游魂一样,在拥挤的场馆里继续移动。我不再排队,只是麻木地看着那些招聘信息,看着那些充满渴望又疲惫的面孔。

  我又尝试着向一家小型贸易公司投递简历,招聘“仓库管理员”。那个中年HR看到我的履历后,直接笑了出来,是那种毫不掩饰的、觉得荒诞至极的笑。“哥们儿,你这简历造假也造得太离谱了吧?下次编,记得编得像一点。”他甚至没有把简历扔进垃圾桶,而是像处理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手塞回了给我。

  我还看到了一家便利店在招聘“夜班收银员”。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我害怕再次听到类似的嘲讽,看到类似的眼神。

  场馆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我感到一阵阵窒息。那些曾经在我看来简单至极的职位——收银、仓管、服务员——此刻却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我牢牢地隔绝在“正常”的社会运转之外。

  我的简历,不是钥匙,而是墓碑。它为我那已经死去的过去,举行了一场盛大而屈辱的葬礼。

  而我,这个站在墓碑前的未亡人,口袋里只剩下三块钱,和一个被现实彻底掏空的、不知该去向何方的灵魂。

  我踉跄着走出了会展中心,重新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光线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身后,招聘会的喧嚣依旧,那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世界。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张总”已经死了,被埋葬在了那个垃圾桶里。

  而作为一个普通求职者“张某”,我甚至不具备生存下去的资格。

  下一步,该去哪里?

  胃里的饥饿感再次鲜明起来,与这彻骨的绝望交织在一起。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三枚冰冷的硬币。

  它们,还能为我换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