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雨夜的“顿悟”-《食卦人》

  郑明督导留下的“一个月考虑期”,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原本就紧张的日子,更多了一层无形的压力。我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店务,培养小王,安抚李姐,帮助小张,一切看似都在朝着“顺利交接、奔赴更高平台”的方向发展。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的天平,正朝着哪个方向倾斜。

  那个雨夜乞丐带来的冲击,并未随着雨水流走,反而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入了我的脑海。他那毫不掩饰的贪婪,那拙劣却又理直气壮的表演,以及那隐藏在破败外表下的、与身份极不相符的细节,不断在我眼前回放。

  几天后的又一个雨夜,晚市结束后,员工们都已下班。我独自留在店里,进行最后的盘点和对账。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店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空荡的桌椅和洁净的灶台,与门外湿冷漆黑的街道形成两个世界。

  我将今天的营收现金清点完毕,锁进保险柜。又拿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翻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数据、符号和观察记录。这些是我这几个月来,不依赖任何异能,仅凭双眼、双手和头脑,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真实”。它们琐碎,具体,甚至有些枯燥,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就在我合上笔记本,准备关灯离开时,店门外再次出现了那个身影——依旧是那个老乞丐,浑身湿透,比前几天看起来更加狼狈,蜷缩在屋檐下窄小的干燥地带,试图躲避风雨。

  他看到了店内的我,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挣扎着站起身,凑到玻璃门前,用那双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拍打着门,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脸上堆满了刻意营造的可怜与哀求。

  我看着他。这一次,我看得更仔细。雨水顺着他花白纠结的头发流下,在他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他的衣服破烂不堪,散发着酸馊的气味。这一切,都与他手腕上那块在店内灯光下反射出沉稳金属光泽的旧机械表,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驱赶。我只是隔着玻璃门,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他似乎有些着急,拍门的动作更重了些,呜咽声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求:“老……老板……行行好……给点钱……买……买个馒头……冷……冷啊……”

  我的心跳平稳,没有任何波澜。我没有像小张那样生出廉价的同情,也没有像小王那样涌起被欺骗的愤怒。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明,笼罩着我。

  我缓缓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有几张零钱,还有几枚硬币。我的手指在其中一枚硬币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它取了出来。是一枚一毛钱的硬币。

  我推开玻璃门,风雨声瞬间涌入。乞丐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钱包。

  我没有看他期待的那几张纸币,只是摊开手掌,将那枚一毛钱的硬币,递到他面前。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紧接着,是比上次更加强烈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他猛地一把打掉我手中的硬币,那枚小小的金属圆片叮当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滚落到排水沟的边缘。

  “一毛钱?!你他妈耍我玩呢?!”他嘶哑地咆哮起来,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看不起老子是不是?!老子不要你的臭钱!”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身体前倾,似乎想冲进店里。那块旧手表在他挥舞的手腕上格外显眼。

  就在他情绪激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他脚下那双看似破烂不堪的运动鞋,因为雨水和动作,鞋帮与鞋底连接处微微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里面崭新的、甚至带着出厂标签的内衬,以及一个清晰的、绝不属于地摊货的知名运动品牌标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我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雨水打湿了我的肩头,带来一丝凉意。我的目光,从地上那枚孤零零的一毛钱硬币,缓缓移到乞丐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再落到他手腕的名表,以及他脚下那双“露了馅”的鞋子上。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不是愤怒,不是被羞辱的难堪,而是一种……贯穿始终的明悟。

  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了在观澜集团时,那些衣着光鲜、谈吐不凡的合作伙伴,他们在酒桌上与我称兄道弟,在合同条款里埋下一个个温柔的陷阱。我曾用“食卦”窥探他们的欲望,自以为掌握了合作的主动权,却最终被他们联手做局,输得一败涂地。

  我想起了邹帅,我曾经的左膀右臂,他对我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我曾从他带来的点心中,“看”到他对权力的渴望,却天真地以为那是在我掌控之下的进取心,最终被他反噬,夺走了一切。

  我想起了李姐,她最初的刁难,后来的妥协,那隐藏在沉默下的算计和被迫的低眉顺眼……

  甚至,我想起了我自己。曾经的“张总”,在名利场中扮演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角色,何尝不也是一种表演?用“食卦”的能力作为华丽的面具,掩盖着内心的贪婪、不安和对捷径的依赖。

  人皆在表演。

  从高高在上的商业巨子,到眼前这个街头行乞的骗子;从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到朝夕相处的底层同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舞台上,戴着不同的面具,为了生存,为了利益,为了欲望,演绎着或高明或拙劣的戏码。

  我所依仗的“食卦”,它能窥探到的,不过是表演者愿意流露出的、或者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的表层欲望。它就像一台功能不全的探测器,能捕捉到信号,却无法解读信号背后复杂的动机、严密的计划和精心设计的伪装!

  它让我看到了李姐对金钱的渴望,却没让我看透她家庭的重压和自保的算计;它让我看到了邹帅对权力的向往,却没让我察觉他包藏的祸心和缜密的夺权计划;它甚至让我看到了合作伙伴们的贪婪,却没让我识破他们联手布下的致命陷阱!

  这门异能,它给予我的,是一种虚假的掌控感,一种偷懒的捷径。它让我沉迷于“窥探”带来的快感,却忽略了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东西——基于事实的观察,基于逻辑的分析,基于人性的深刻理解,以及,基于自身实力一步步构建的、真正的根基。

  过去的我,就像一个拿着高级望远镜却站在流沙上的人,只顾着眺望远方的风景,却忽略了脚下正在崩塌的土地。

  “食卦”,从来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让我迷失自我、最终坠入深渊的、华丽而危险的笑话。

  真正的洞察,不在于窥探天机,而在于读懂人间。不在于依赖异能,而在于锤炼本心。

  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冰冷,却让我无比清醒。

  那乞丐还在骂骂咧咧,但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静,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他或许感觉到了我目光中的异样,那不再是厌恶或怜悯,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的骂声渐渐低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最终,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弯腰捡起那枚掉在排水沟边的一毛钱硬币(他终究还是没舍得完全放弃),悻悻地转身,拖着那看似蹒跚、实则匆忙的脚步,消失在雨幕深处。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良久,我才缓缓弯腰,不是去捡任何东西,只是感受着雨水的凉意渗透进我的衣衫。

  我关上店门,将风雨隔绝在外。店内重归寂静,只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

  我走到熬汤的骨桶边,桶里的汤已经停止加热,但余温尚存,散发着淡淡的、属于食物本身的醇厚香气。我拿起放在一旁的长柄勺,舀起一勺微温的汤,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喝了一小口。

  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味道,咸淡适中,带着猪骨熬煮后特有的鲜香,以及各种香料融合形成的、层次分明的风味。

  我的味觉,似乎一直都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我以前品尝食物时,总是不自觉地试图去“解读”它背后的气息,窥探与之相关的人的欲望和命运,却忽略了食物本身最直接、最真实的味道。

  现在,当我放下那层异能滤镜,仅仅用舌头去感受时,这汤,才显露出它本来的面貌。

  平淡,真实,却充满力量。

  我放下勺子,看着桶中微微晃动的汤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破碎而迷离。

  雨夜的顿悟,像一场彻底的洗礼。

  “食卦”的幻影,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似乎有了新的方向。

  我拿起笔记本和钥匙,关掉店里的总闸。黑暗中,我站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推开门,走入依旧未停的雨中。

  背影,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被路灯拉得很长。

  这一次,脚步不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