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转让的失败-《食卦人》

  希望是淬了毒的蜜糖,每一次品尝,都让绝望的苦楚更深一分。我乐于见他们一次次踮起脚尖,又一次次摔入泥沼,直至再也生不出伸手的力气。

  “转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却燃尽了李强和王姐眼中最后一点生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残存的情感,他们开始像两只被迫合作的困兽,笨拙而又充满猜忌地,试图将这艘沉船的最后一点残骸变现。

  一张粗糙的、用马克笔写着“本店转让,价格面议”并附有李强手机号码的A4纸,被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在了油腻的玻璃门上。那纸片在初秋的风中瑟瑟发抖,像极了这家店的命运。

  消息放出后,或许是这地段确实还行,或许是总有想捡便宜的人,还真陆续有人打电话或上门询问。

  第一个来看店的,是个戴着金链子、嗓门洪亮的中年胖子,姓赵。他背着双手,在店里踱步,目光挑剔地扫过每一处角落。

  “地段嘛,还凑合。”赵胖子摸着下巴,“就是这装修……太老旧了,卫生也堪忧啊。这些桌椅设备,跟废品差不多。”

  李强陪着笑脸,递上烟:“赵老板好眼力,但咱这是成熟店铺,有固定客源(他真敢说),接手就能盈利!主要是家里急用钱,不然真舍不得转。”

  王姐也赶紧补充:“我们的汤底秘方可是祖传的,味道绝对正宗!”

  赵胖子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走到后厨,正好看见孙阿姨在费力地清洗着积满油垢的排风扇。他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我“恰好”拿着一筐刚送来的、品相有些蔫黄的蔬菜从旁边经过,看到赵胖子,我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憨厚又带点犹豫的表情,仿佛想说什么。

  李强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快走。

  我却像是鼓足了勇气,对赵胖子小声说:“老板,这店……其实东西都用的挺实在的。”我这话听起来是帮腔,但我的眼神,却“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角落里那台因为密封不严、压缩机一直在嗡嗡作响的老旧冰箱,以及墙壁上那块因为长期渗水形成的、地图般的污渍。

  赵胖子的目光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眉头皱得更紧了。

  最终,他打着哈哈:“再说,再说,我回去考虑考虑。”然后便再也没有下文。

  我知道,我那“不经意”的引导,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他看到的不是“实在”,而是潜在的维修成本和卫生隐患。

  第一次失败,让李强和王姐都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对彼此的埋怨。

  “都怪你!非要说什么祖传秘方,人家一看就不信!”李强抱怨。

  “怪我?要不是你非要报那么高的价,人家能吓跑吗?”王姐反唇相讥。

  两人在转让价格上产生了巨大分歧。李强想尽量多挽回点损失,王姐则想尽快脱手,哪怕亏点也行。他们当着我的面就吵了起来。

  “十八万!少一分免谈!这些设备、这地段,值这个价!”李强拍着桌子。

  “李强你疯了!就现在这鬼样子,有人出十万就烧高香了!你还十八万?留着烂手里吧!”王姐尖叫道。

  “烂手里就烂手里!总比被你贱卖了强!”

  “你……你不可理喻!”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冷笑。吵吧,吵得越凶越好。等到他们心力交瘁,底线自然会一降再降。

  过了两天,来了两个看起来像是刚毕业、想创业的年轻人。他们很认真,拿着小本子到处看,到处记。

  “老板,我们挺感兴趣。”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就是……我们听说,之前好像有些卫生方面的……纠纷?”他措辞很委婉。

  李强脸色一变,刚要辩解,王姐抢先开口,试图轻描淡写:“哎呦,都是误会!同行恶意竞争,在网上乱说的,早就解决了!”

  就在这时,我正端着泔水桶去后门,经过他们身边时,脚下“突然”一滑,桶里的污物差点溅出来,我慌忙稳住,嘴里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唉,这地太滑了,上次那顾客就是因为地滑摔了,投诉我们,害得我们……”

  声音不大,但足够那两个年轻人听见。他们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戴眼镜的男生立刻拿出手机,开始飞快地搜索。很快,他找到了那条关于“塑料片”和卫生局罚款的差评,以及下面那些触目惊心的跟评。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合上手机,对同伴摇了摇头。

  “老板,我们再考虑考虑吧。”他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希望再次破灭。李强暴怒地瞪着我:“你他妈怎么回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一脸“委屈”和“后怕”:“强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地真的太滑了,我怕摔了才……”

  王姐则把怒火转向李强:“都是你!当初要是好好处理,能留下这么多把柄吗?!”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一个看起来很有经验的中年餐饮人。他仔细查看了店铺结构、水电线路,甚至尝了尝我煮的麻辣烫(我刻意保持了普通水准)。他似乎真的有意向,开始和李强王姐谈具体的价格和转让细节。

  谈判进行到关键阶段,关于店内剩余食材和调料是否作价包含在内的问题上,李强和王姐又起了争执。

  这时,我“悄悄”走到那个潜在买家身边,趁着李强和王姐互相攻击、无暇他顾的间隙,用极低的声音、一副为他着想的样子说:

  “老板,我看您是个实在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们这店,房东人好像不太好说话,最近还在催租金,说要是……反正,您要是真接手,最好直接跟房东确认一下后续租约的事,免得……有什么麻烦。”

  我刻意说得含糊,但“房东不好说话”、“催租金”、“麻烦”这几个关键词,足以让任何谨慎的投资者心生疑虑。

  果然,那中年男人眼神闪烁了几下,原本有些意动的表情冷却了下来。他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去再和合伙人商量一下,也离开了。这一次,连电话都没再打来。

  接连的失败,像一记记重锤,砸碎了李强和王姐最后的心气。他们连互相指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和更深的绝望。

  屋漏偏逢连夜雨。房东张哥再次登门,这次脸色更加难看。

  “李老板,一个星期到了,租金呢?”他语气冰冷。

  李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王姐试图哀求:“张哥,再宽限几天,我们正在转让,马上就……”

  “转让?”房东冷笑一声,“就你们这店,谁要?我告诉你们,最后三天!要是再交不上租金,别怪我按合同办事,清场锁门!你们这些破桌椅烂灶,到时候别怪我给你当垃圾扔了!”

  最后的通牒,像死刑判决书,拍在了他们面前。

  希望彻底熄灭。转让的念头,在一次次失败和房东的催逼下,从一根救命稻草,变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钢筋混凝土。

  店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李强整日对着那张“转让”启事发呆,眼神空洞。王姐则常常躲在仓库里,传来压抑的、仿佛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孙阿姨更加沉默,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那台老旧的冰箱压缩机依旧在嗡嗡作响,像是在为这家店奏响最后的哀乐。墙壁上的污渍似乎更大了,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腐败和绝望混合的酸臭。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计划即将达成的冰冷确认。我成功地让每一次可能的转让都因各种“意外”和“客观原因”失败。我利用了他们之间的不信任,利用了店铺积累的恶评,利用了房东的压力,也利用了我自己那“憨厚老实”、“无心之言”的伪装。

  转让的失败,不仅仅是没能把店盘出去,更是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了李强和王姐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连最后一点变现逃跑的希望都被掐灭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这个破店一起,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下一步,不需要我再推动什么了。绝望本身,会催生他们最后的选择。是鱼死网破,还是跪地求饶?无论哪一种,都在我的计算之内。

  我拿起抹布,开始擦拭灶台。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我知道,清洗的时刻,即将以一种最彻底的方式,到来。而这清洗的,将不仅仅是这污秽的店铺,更是他们在这里经营的一切,连同他们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