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后的稻草-《食卦人》

  当大厦将倾,我不需亲手推搡,只需在关键的承重柱下,埋好炸药,然后退到安全距离之外,点燃引信,并做出惊恐惋惜的表情。

  房东那边的线已经埋下,只等时机。而店内,李强和王姐这对怨偶,还在那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进行着最后丑陋的撕扯。绝望像浓稠的墨汁,浸透了“好味麻辣烫”的每一寸空气。我知道,需要最后一股力量,一股来自外部、他们无法抵挡的力量,来给予他们致命一击,彻底摧毁他们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和虚伪的体面。

  而我,将继续完美扮演那个“忠心耿耿”、“人微言轻”却又“心怀善意”的杂工小张。

  孙阿姨依旧是店里最沉默的影子,终日与油污和碗碟为伍,佝偻的脊背仿佛承载了生活所有的重量。但我知道,沉默之下,是长期被苛待、工资被拖欠(虽然最近没发,但之前的积压和随时可能彻底失去工作的恐惧)所积累的惶恐与不安。

  这天下午,店里难得没有一丝客人,连苍蝇都懒得光顾。李强和王姐各自占据店铺一角,像两座互不交融的冰山。我“恰好”在后厨清洗水池,孙阿姨在旁边默默地擦拭着灶台边缘那永远擦不干净的油垢。

  我关小了水龙头,水流声变得细弱。我侧过头,用一种极低、只容我们两人听到的声音,脸上带着真诚的忧虑,对孙阿姨说:

  “孙姨,我看……这店怕是真不行了。”我叹了口气,眉头紧锁。

  孙阿姨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继续道,语气充满了为她着想的急切:“我听说……强哥和王姐最近为钱的事吵得特别凶,房东那边也催得紧。我担心……我是说万一啊,他们哪天撑不住了,偷偷……走了,那咱们这最后一个月的工钱,还有之前偶尔拖的那些,可就……”我适时地停住,留下足够惊悚的想象空间。

  孙阿姨的手猛地一抖,抹布掉进了水池里,溅起几点油花。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不……不能吧?他们……”

  “唉,孙姨,这世道,难说啊。”我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可怕的秘密,“你看他们现在这样子,像是还能拿出钱来的吗?我是年轻,还能再找活路,可您……这年纪,找活不容易,要是这笔钱再拿不到……”我再次戳中她最致命的软肋——年龄、生存、以及那笔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血汗钱。

  恐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了孙阿姨。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慌乱:“小张……那,那你说……咋办?”

  我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才仿佛下定决心般说:“孙姨,这话我本不该说……但为了您着想,我觉得,您得主动去问问。就找个他们稍微心平气和点的时候,好好说,就说家里急用钱,问问工资的事儿……至少,得让他们知道,这钱,您记着呢,他们不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教她方法,却把“他们可能跑路”的恐慌种子深植她心中。我只是“建议”她去询问,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孙阿姨的眼神从慌乱逐渐变得坚定,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属于弱者的孤注一掷。她用力点了点头,捡起抹布,用力地搓洗着,仿佛在积蓄开口的勇气。

  张大军,那个被“劝”走的前厨师,王姐的远房表哥。他虽然离开了,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李强和王姐互相推诿,谁都拖着没给。这笔钱,是我可以利用的又一枚炸弹。

  我找了个借口,说去给手机充值,溜到店外一个僻静的角落。用那张不记名的电话卡,拨通了大军的电话。

  “喂?谁啊?”电话那头传来张大军粗声粗气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

  我压着嗓子,让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带着点市井混混的不耐烦:“是张大军吗?……哦,没事,就是听说‘好味’那边快不行了,李强和王姐吵着要散伙跑路呢!你那个工资……他妈的要是不赶紧去要,等他们真卷铺盖跑了,你毛都捞不着一根!别说我没告诉你啊!”

  说完,不等他反应,我立刻挂断电话,抽出电话卡,折断,扔进了下水道。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我知道张大军的脾气,一点就着。他本来就对李强王姐憋着火,尤其是被辞退的方式让他倍感羞辱。我这通匿名电话,不仅仅是提醒他工资,更是点燃了他心中那桶名为“背叛”和“不公”的汽油。“跑路”这个词,具有最强的煽动性。

  回到店里,气氛依旧凝固。孙阿姨似乎已经找过王姐,我从王姐那更加烦躁和刻薄的脸色上能猜出一二。王姐对着空荡荡的店堂骂骂咧咧:“催催催!就知道催!店里都这样了,哪来的钱?!一个个都是讨债鬼!”

  我默默走过去,给王姐倒了杯水,低声劝道:“王姐,您别生气,孙姨她……可能也是实在没办法。这店……唉,大家都不容易。” 我两边安抚,显得通情达理。

  李强在一旁冷眼看着,阴阳怪气:“是啊,都不容易!就我们容易?!有本事自己找钱去啊!”

  我立刻又转向李强,语气带着打工仔的无奈和对他处境的“理解”:“强哥,您也消消气,王姐她……也是压力太大了。”

  我在他们之间充当着和事佬,用言语的润滑剂维持着表面脆弱的平衡,实则是在等待那注定要来的风暴。我越是表现得“懂事”、“忠心”,越能反衬出即将到来的“讨薪风波”的突兀和“不可理喻”,也越能让他们在崩溃时,将我视为唯一可以信赖的“自己人”。

  第四幕:风暴降临——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二天,一个看似平常却注定不平凡的上午。阳光勉强透过布满油污的窗户,在满是划痕的地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斑。

  首先发难的是孙阿姨。她似乎鼓足了一夜的勇气,走到正在前台机械地擦拭着收款码的李强面前,声音不大,却带着颤抖的坚定:

  “强……强哥,我……我那个工资……家里孩子等着交学费,你看……能不能……”

  李强正心烦意乱,闻言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将手里的抹布摔在台上:“工资工资!就知道工资!店都要倒闭了哪来的工资?!等着!”

  他的咆哮声在空荡的店里回荡,吓得孙阿姨往后一缩,眼圈瞬间红了。

  就在这时,店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满身酒气、脸色铁青的张大军像一尊铁塔般堵在门口,他显然是被我那通电话彻底激怒了。

  “李强!王翠花!”张大军的吼声如同炸雷,他几步冲到前台,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强的鼻子上,“老子那工资呢?!啊?!拖到现在想赖账是吧?!听说你们要跑路?妈的!今天不把钱给老子结清楚,谁也别想好过!”

  这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让李强和王姐都懵了。尤其是“跑路”这个词,像一根毒刺,扎得他们又惊又怒。

  “张大军你胡说八道什么?!”王姐尖声叫道,试图拿出表姐的架子,“谁要跑路了?!你听谁说的?!”

  “我他妈管你听谁说的!”张大军根本不买账,一拳砸在前台桌子上,震得上面的东西一跳,“钱!拿来!现在!立刻!马上!少他妈废话!不然我今天就砸了你这破店!”

  他状若疯虎,唾沫星子横飞,长期颠勺的手臂肌肉虬结,充满了压迫感。李强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王姐则又气又怕,浑身发抖。

  “大军,你冷静点……”李强试图缓和。

  “冷静你妈!老子辛苦钱你也想黑?还是人吗?!”张大军根本不听,一把揪住李强的衣领。

  场面瞬间失控。怒骂声、哭喊声(孙阿姨被吓得哭了出来)、桌椅被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店铺里仅存的那点体面,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关于最基本生存资料的争夺中,被撕得粉碎。

  而我,则“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无助”,一会儿试图去拉架(当然只是做做样子),一会儿又“焦急”地劝说着:“别打了!强哥,大军哥,有话好好说!王姐,您别激动……” 我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被这场面吓坏、却又努力想维护局面的“老实员工”。

  这场由我幕后导演的“讨薪风暴”,成了压垮李强和王姐的最后一根稻草。它不仅仅是要钱,更是将他们最后一点伪装、最后一点侥幸、最后一点维系着这个“家”和“店”的虚假纽带,彻底扯烂、踩碎。

  在张大军的怒吼和孙阿姨的哭泣声中,李强和王姐的脸色从愤怒到苍白,再到一种死灰般的绝望。他们看着彼此,眼神里不再是埋怨,而是一种共同坠入深渊、再也无法爬出的认命。

  我知道,完了。

  他们彻底完了。

  这根我精心挑选、并亲手点燃的“最后的稻草”,带着千钧之力,轰然压下。

  风暴过后,是一片死寂的废墟。而站在废墟中央,一脸“悲悯”和“无奈”的我,知道,收割的时候,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