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毛肚藏机-《食卦人》

  夏末秋初的黄昏,大学城喧闹未减。斜阳透过“多多麻辣烫”蒙尘的玻璃窗,在油腻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弥漫着骨汤久熬的醇厚与辣椒、麻油交织的复合香气,这是属于我的、也是这条街上最寻常的烟火味。

  柜台后的我,正对着那本越来越厚的《卦食笔记》出神。笔记的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里面不再仅仅是当初那些“菠菜概率”、“粉丝频率”的简单统计,而是逐渐增添了更多基于《周易》一些列古书卦象的推演符号和模糊的心得体会。它像一块磁石,既吸附着我过往的观察,也隐隐指向某种未知的、令我既兴奋又不安的可能性。

  店里人流如织,构成了我赖以生存,也是我最初观察世界的“三维坐标轴”。

  X轴,是时间,也是运势的流转。 傍晚时分,是坐标轴上一个活跃的高点。刚下课的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入,带着青春的躁动与饥肠辘辘。他们围坐在简陋的桌旁,高声谈论着课堂趣事、社团活动,或是朦胧的情感纠葛。一个穿着篮球服、满身汗水的男生,点了一大碗加满肥牛和丸子的麻辣汤,风卷残云般吃完,又添了一份面,这是“乾卦”的旺盛精力与消耗。另一桌,几个文静的女孩,小声分享着一碗酸甜口的番茄汤,搭配着油麦菜和豆腐泡,这是“兑卦”的愉悦与分享。

  Y轴,是人心,也是性情的显化。 我能从点单的细节里,窥见他们此刻的心绪。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反复纠结着是选微辣还是中辣,最终点了微辣却又自己去加了两大勺辣椒油,这是“离火”内心的纠结与外在的试图突破。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子,显然是附近公司的下班族,点单极快,只要了清汤煮些生菜和木耳,吃完便匆匆离去,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这是“坎水”的劳碌与亟需补充。

  Z轴,是事象,是具体的行为与选择。 他们为何而来?为果腹,为宣泄,为社交,或是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慰藉?那个总在周三下午两点准时出现,只点“海带、土豆、粉丝”的清汤老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坐标系中一个恒定而神秘的点,我至今未能完全参透。

  我正在心里默默为这些流动的点定位,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来的不是学生,而是一股与这烟火气格格不入的、带着香水与烟草混合的气息。

  是周老板。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藏蓝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手腕上那块金表在夕阳余晖下有些晃眼。他脸上堆着熟稔的笑容,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店里喧闹的学生,最终落在我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我手边那本摊开的《卦食笔记》上。

  “张老板,生意兴隆啊!”他声音洪亮,自带一种掌控场面的气场,几个附近的学生不由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老板,您怎么有空过来?”我放下笔记,站起身。对他,我始终保持着一种警惕的客气。这位靠着早年炒房发家,如今涉足“教育投资”的富商,是我这小店常客中的一个异数。他第一次来,就点了一堆昂贵的菜品,出手阔绰,但那双精明的眼睛,总让我觉得他消费的不是麻辣烫,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他笑着,很自然地走到柜台前,目光似无意地扫过笔记上那些外人看来如同天书的符号,“老弟你这店,别看不大,藏着真龙啊。走,换个地方,哥请你吃顿好的,火锅怎么样?我知道一家,毛肚是一绝。”

  他的邀请不容拒绝。我看了看店里,高峰期已过,小林(我雇的那个学生助理)应该能应付得来。我点了点头,简单交代了小林几句,便跟着周老板走出了店门。身后,是依旧沸腾的汤锅和鼎沸的人声;身前,是他那辆黑色的、光可鉴人的豪华轿车。两个世界,一门之隔。

  车子驶离了喧嚣的大学城,窗外的景物从林立的店铺、拥挤的人流,逐渐变成了宽阔的马路、高耸的写字楼和装修豪华的各类餐厅。周老板的车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着天气、聊着最近的新闻,但我能感觉到,这不过是正餐前的开胃小菜。

  他选的火锅店,位于一处闹中取静的庭院深处,仿古的建筑,回廊曲折,流水潺潺,服务生穿着中式褂子,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包厢里,红木桌椅,黄铜锅具,空气中弥漫着牛油锅底特有的、厚重而霸道的香气。

  “这家店的毛肚,每天从川西空运,讲究一个‘鲜’和‘脆’。”周老板熟练地点着菜,“手切羔羊肉、雪花肥牛、黄喉、鸭肠……都要最好的。”他点菜的速度和精准,与他做生意时的风格如出一辙。

  锅底沸腾,红油翻滚,辣椒与花椒在锅中载沉载浮,释放出令人食指大动的辛香。周老板似乎对毛肚情有独钟,第一筷子便夹起一片巴掌大、叶片厚实、颗粒均匀的黑色毛肚。

  “老弟,你看这毛肚,”他并没有立刻下锅,而是用筷子夹着,对着灯光看了看,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好东西啊。不过这东西,娇气,火候差一秒,口感就天差地别。”

  他说着,将毛肚伸入翻滚的红汤中,我心里默数,他手腕极其稳定,口中低声念着:“一、二、三……” exactly 三秒,迅速提起,毛肚边缘微微卷起,挂着红亮的油汁,却不显老态。他蘸了点特制的香油蒜泥碟,送入口中,咀嚼时发出清脆的“咯吱”声,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看到了吗?三秒,不多不少。”他放下筷子,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角,眼神锐利地看向我,“这东西,就像机会,看准了,下手要快、要准,火候到了就得立刻捞起来,晚了,就老了,嚼不动了。”

  我心中微微一动。他这话,看似在说毛肚,实则意有所指。我夹起一片羊肉,在清汤锅里涮了涮,没有接话。

  周老板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又烫了一片毛肚,依旧是精准的三秒。他一边吃,一边仿佛不经意地说道:“说起来,大学城那边,餐饮竞争也挺激烈吧?就你店对面那条街,好像有家叫‘张记’的馆子,以前生意还不错,最近听说有点不太妙?”

  来了。我停下筷子,知道正题开始了。张记,一家主打家常炒菜的小馆子,老板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以前确实生意红火,但近几个月,明显感觉客流少了。我偶尔能看到张记老板来我店里,不是吃饭,而是点最便宜的素菜串,有时就着一碗白米饭匆匆扒拉几口,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容。

  “不太清楚,我主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谨慎地回答。

  “呵呵,”周老板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我得到点风声,那张记,资金链可能出了问题,拖欠了不少供应商的货款,连他老婆的金镯子都当了凑房租。我这边呢,有个朋友想盘下他那铺子,搞点新项目,但吃不准他到底还能撑多久,底价是多少。”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我,这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试探:“老弟,我听说……你观察人很有一手,能从些细枝末节里看出点门道。你能不能……帮我算算,这张记,到底还能撑多久?他这铺子,多少价钱拿下来合适?”

  我心下了然。这就是他今天这顿火锅的真正目的——一份“投名状”。他不仅要利用我的“观察力”,更是在试探我这种能力的边界和可靠性。他甚至毫不避讳地让我知道他了解张记的困境,这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威慑。

  我沉默着,夹起一筷子煮好的豆皮,在油碟里蘸了蘸。脑子里飞快地转动。张记老板点廉价素串的神情,他偶尔望向自己店门时那无奈又焦虑的眼神,还有周老板此刻精准到秒的毛肚火候,以及他话语里透露出的、对张记困境了如指掌的信息……这些碎片,在我脑海中碰撞。

  周老板此人,如同这毛肚,表面粗犷,内里却极其讲究,对时机、火候、利益的计算精准到苛刻。他贪婪(点最贵的菜),但又谨慎(毛肚必烫三秒,不多一秒)。他让我去“算”张记,或许张记的困境本就与他或他的“朋友”有关,这本身就是一个局,一个测试我是否值得他下一步“投资”的局。

  直接拒绝,可能会得罪他,断了这条刚刚搭上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线。直接答应,又无异于被他当枪使,卷入我不熟悉的商业倾轧。

  “周老板,”我放下筷子,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诚恳,“您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个卖麻辣烫的,偶尔瞎琢磨点没用的。张记老板的事,我平时没太留意。这种大事,光靠猜可不行。”

  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笑意掩盖。

  我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您开口了,我总要尽力。这样,您给我三天时间,我……我试着从我这边的角度,‘观察观察’。成不成,我不敢保证。”

  我没有提《卦食笔记》,没有提卦象,只用了最含糊的“观察”二字。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核实周老板话里的真伪,需要时间去思考如何应对,也需要时间……去暗中查看张记的实际情况。这既是一种拖延,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周老板盯着我看了几秒,那双精明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伪装。随即,他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好!老弟是个稳妥人!三天就三天!来,喝酒,这茅台不错,尝尝!”

  他不再提张记,转而热情地劝酒布菜,谈论着风花雪月,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但我能感觉到,他眼神余光,仍会不时地瞟向我,那目光深处,是对我以及我那本未带来的《卦食笔记》持续的好奇与评估。

  这顿火锅,吃得我如同嚼蜡。美味的毛肚在我嘴里,也只剩下了一片算计的味道。

  回到我那间充斥着麻辣烫气息的小店时,已是深夜。学生们早已散去,小林打扫完卫生也回去了,只剩下守夜的灯散发着孤清的光。那口巨大的汤锅还在灶上微微冒着热气,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是这寂静夜里唯一的活物。

  我走到柜台后,再次翻开《卦食笔记》。看着上面那些由食材、行为、时间构成的复杂符号,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所窥探到的这些“规律”,不再仅仅是用于帮陆俊避免竞赛失误、帮张姐避开理财陷阱的小把戏。它已经变成了一种工具,一种可以介入现实利益、甚至可能伤人的武器。

  周老板精准的三秒毛肚,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原本相对简单的世界。他代表着一种我从未真正接触过的、赤裸而高效的权力与欲望的规则。

  我拿起笔,在笔记的新一页,缓缓画下三条相互垂直的轴——X(时运)、Y(心性)、Z(事象)。然后,在对应于周老板的位置,我慎重地标下了一个点。这个点,在X轴上偏向“进取”与“机遇”(他正在寻找扩张的机会),在Y轴上偏向“刚猛贪婪”与“精于算计”(毛肚火候与对张记的企图),在Z轴上,则对应着“并购扩张”与“试探利用”(让我算张记)。

  这个点的位置,充满了攻击性和不确定性。

  而另一个点,代表着张记老板,我依据他近期点廉价素串、愁容满面的行为,将其标在X轴的“困顿”区域,Y轴的“柔顺保守”区域,Z轴的“经营危机”区域。

  两个点,在三维坐标的空间里,位置悬殊,轨迹却即将因为我的“观察”而产生交集。

  我合上笔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封面。三天。我有三天的时间,去填充这两个点之间空白的细节,去决定,是成为周老板手中那把精准的“毛肚筷”,还是……另寻他路。

  窗外,大学城彻底沉寂下去,只有远处街道上传来的零星车声。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守着的,不再仅仅是一锅汤,一家店。我推开了一扇门,门后是风波乍起的青萍之末,而我,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那滚沸的红油火锅,或许,就是我未来命运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