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新屋空虚-《食卦人》

  拖着那几个塞满了“过去”与“浮华”的沉重行李箱,踉跄着踏入大学城边缘那家名为“学子居”的家庭旅馆狭小单间时,一种近乎虚脱的混杂感瞬间攫住了我。一方面是强行剥离旧有生活轨道带来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另一方面,则是踏上一条未知的、自我放逐之路所带来的,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痛楚的释然。

  房间正如我昨日仓促选择时所瞥见的那样,简陋得近乎寒酸。面积恐怕还不如我之前那间公寓的浴室大,只容得下一张铺着洗得发白蓝格床单的单人木床,一张漆面斑驳、桌腿有些不稳的书桌,以及一个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简易布艺衣柜。墙壁是粗糙的白色涂料,上面留着之前租客粘贴海报的胶痕和些许水渍晕开的黄斑。一扇朝北的小窗,对着隔壁楼斑驳的墙壁和纵横交错的电线,只能吝啬地透进些许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由廉价消毒水、陈旧木材和窗外飘来的油炸食物气味混合而成的复杂味道。

  我将行李箱靠墙放好,身体沉重地跌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床板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环顾这逼仄、陈旧、与“奢华”二字毫不沾边的空间,再对比脑海中那间可以俯瞰全城、拥有智能调控一切、安静得如同真空的豪华公寓,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诞的落差感,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我做到了。我真的搬离了那个金丝编织的鸟笼。

  没有智能新风系统带来的恒定温度和湿度,初夏傍晚的闷热与潮湿开始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夹杂着楼下巷子里小贩的叫卖声、学生们的笑闹声、以及不远处马路传来的持续车流声。这些在城市顶级公寓里被层层过滤掉的“杂音”与“杂质”,此刻如此真实、如此喧嚣地包裹着我。它们不像公寓里那种死寂的压迫,反而带着一种蓬蓬勃勃的、粗糙的生命力,敲打着我因失眠和焦虑而异常敏感的神经。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冲入鼻腔,并不好闻,却奇异地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还踏在真实的、充满烟火尘土的地面上。

  休息了片刻,积攒起一丝力气,我开始动手整理那几箱沉重的行李。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是那些被我胡乱塞进去的名牌西装、华服。昂贵的面料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闪着矜持的光泽,但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群误入贫民窟的贵族,显得异常突兀和可笑。我几乎没有犹豫,将这些衣服一件件取出,甚至没有挂进那个狭小的衣柜(它们也根本不配),只是随意地叠放在房间角落,像一堆等待处理的、华丽的垃圾。

  然后,我看到了那块朗格萨克森腕表,它静静地躺在一个丝绒表盒里,铂金表壳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我拿起它,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沉甸甸的分量,曾经让我觉得是身份的表征,此刻却只感觉像一副无形的镣铐。我没有丝毫留恋,将它重新合上,扔进了那堆“华丽的垃圾”之中。

  接着,我打开了那个珍而重之的双肩背包。里面是《卦食笔记》,小玲的野山绿茶,张姐的几个空咸菜罐子(我洗干净留着了),还有王姨那块用保鲜膜仔细包好、已经开始有些软化的冻豆腐。我将它们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上。《卦食笔记》磨损的边缘,茶叶质朴的香气,咸菜罐上残留的酱色痕迹,冻豆腐那方正正、傻乎乎的样子……这些微不足道的物件,在这间陋室里,却仿佛散发出一种温暖而坚实的光芒,驱散着周遭的寒酸与我对未来的茫然。它们是我与那个真实自我之间,尚未完全断裂的脐带。

  整理完毕,我瘫坐在床上,看着房间一角那堆昂贵的“垃圾”,和书桌上这些朴素的“珍宝”,内心五味杂陈。物质上,我似乎抛弃了令人艳羡的一切,选择了一种近乎落魄的生活。但精神上,那持续了数周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失眠和焦虑,竟在此刻,在这个陌生的、并不舒适的小房间里,得到了一丝微弱的缓解。至少,我不再需要面对那些光可鉴人的外表,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迷失与堕落的奢华象征。

  夜幕彻底降临。窗外的大学城迎来了它一天中最具活力的时刻。年轻的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上街头,烧烤摊的烟火气,奶茶店的甜腻香气,情侣们的窃窃私语,吉他社不成调的排练声……各种声音、气味、光影交织成一片旺盛的、嘈杂的生活气息,透过那扇不隔音的窗户,蛮横地涌入我这间小屋。

  没有精致的晚餐,我甚至懒得下楼。饥饿感袭来,我掰了一小块王姨给的冻豆腐,就着房间里电热水壶烧开的、带着水垢味的白水,默默地吃着。冻豆腐冰冷,带着豆制品特有的微腥,在口中慢慢融化,味道实在谈不上好,却让我想起开店初期,王姨送来那半箱冻豆腐帮我度日的恩情。对比今日她痛心疾首的警告,口中的滋味更是复杂难言。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而富有节奏的“砰砰”声,隐隐约约地,穿透了窗外嘈杂的声浪,传入了我的耳中。

  是揉面声!

  是老陈包子铺的方向!

  他已经在为明天清晨的生意做准备了!

  这声音,沉稳,扎实,充满力量,仿佛带着抚平一切浮躁的魔力。我闭上眼,静静地聆听着。这声音,比任何助眠音乐都更有效,它像一根定海神针,将我飘摇不定的心,缓缓地、坚定地,拉向这片我熟悉的、充满烟火人间的土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学生们回到了宿舍或自习室,街道重归宁静,只有偶尔路过的车辆声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安的揉面声还在继续。

  我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枕着旅馆提供的、带着漂白粉味道的枕头,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光线昏黄、罩着塑料灯罩的旧灯具。

  空虚吗?

  是的,这间新屋(如果这也能算“屋”的话)是空虚的。它没有昂贵的家具,没有智能的设备,没有象征成功的任何物件。它狭小,陈旧,充满了不属于我的生活痕迹。

  但这种物质的“空虚”,却奇异地与我内心那片因为抛弃了虚假繁华而短暂出现的“宁静”产生了共鸣。我不再需要为了维持那个“张先生”的华丽外壳而心力交瘁,不再需要时刻担心那“模糊卦象”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至少在此刻,在这个空间里,我可以暂时逃避)。这种“空”,仿佛是一种清零,一种归位,让我得以喘息,得以重新审视自己那被欲望扭曲的灵魂。

  与之前那间装满奢华、却让我夜不能寐、充满恐惧的“实”相比,这间陋室的“空”,反而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踏实”。

  就在这复杂的思绪中,连日来的精神透支和身体疲惫终于战胜了失眠。在那沉稳的、来自老陈包子铺的揉面声的陪伴下,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两个小时,也许更短,一阵急促、尖锐、带着不依不饶意味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冰冷的匕首,骤然刺破了这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

  我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窗外,老陈的揉面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天色依旧漆黑。

  我摸索着抓过床头那只旧手机上(我刻意留下了这只与过往关联较少的备用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没有存储、却让我瞬间血液几乎凝固的名字——

  周老板。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打来?!项目有结果了?还是……他发现了什么?王姨的警告……牢狱之灾……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我浑身僵硬,手指停留在接听键上方,颤抖着,却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

  铃声在狭小寂静的房间里固执地回响着,一遍,又一遍,像追魂的丧钟。

  我知道,我试图用“搬离”来划清界限、寻求内心安宁的举动,是何等的天真和徒劳。

  我人虽然逃离了那个华丽的牢笼,但我亲手参与播下的种子,却已然在看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该来的,终究会来。

  我终究,还是没能逃出这片,由我自己参与搅动的风云。

  新屋的空虚,瞬间被这午夜凶铃般的来电,填满了沉重如铁的、现实的危机与无尽的悔恨。

  我盯着那不断闪烁的名字,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周老板那张志得意满,或是因为变故而狰狞扭曲的脸。

  我,无处可逃,其实也不需要逃,因为我早已经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