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迟到的对话-《乐坛神话:从国风复兴开始》

  后台的喧嚣,被一扇厚重的实木门隔绝在外。

  门内,是一间为顶级艺术家准备的独立休息室。隔音极好,好到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演出成功的喜悦余温,但此刻,却被一种更为厚重、复杂的历史感所取代。

  林烨和那位清瘦老者——陆明远,相对而坐。

  中间隔着一张深色的咖啡桌,如同一道浅浅的时间鸿沟。桌上两杯清茶,氤氲着微弱的热气,是工作人员在极度好奇又不敢多问的眼神中,悄然送进来的。

  沉默在蔓延。

  林烨没有催促。他能感觉到,眼前的老人在积蓄着某种力量,某种足以掀开尘封数十年伤疤的勇气。他能看到陆明远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布满皱纹的手背,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重量。

  终于,陆明远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林烨,里面翻涌着愧疚、追忆,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孩子,”他开口,嗓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和你父亲林建国,还有……你母亲周晓华,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他没有用“同学”,而是“最好的朋友”。这个词,瞬间为那段逝去的青春定下了炽热而纯粹的基调。

  “那时候在钢厂,日子苦,但心里有火,有光。”陆明远的视线飘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那个充满铁锈与梦想的年代,“我们偷偷传看禁书,在熄灯后争论哲学和艺术……当然,还有音乐。那本《钢厂》笔记本,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宝藏。你父亲嗓子最好,你母亲识谱,我……我负责从各种渠道‘搜刮’那些被视为‘靡靡之音’的旋律。”

  他的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涩的笑意。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是那个时候,我偷偷从一台短波收音机里记下来的。我们三个,在废弃的锅炉房后面,你父亲唱,你母亲轻轻打着拍子,我……我用口琴勉强伴奏。那是我们贫瘠青春里,最奢侈的享受。”

  林烨屏住呼吸,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打断这珍贵的回忆。他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年轻父母和眼前这位学者青年,在巨大的工业废墟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点星火般的文艺梦想。

  陆明远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丝苦涩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的凝滞。

  “事故那天……本来该我去那个高位检修平台。但我前一夜着了凉,有些头晕。你父亲……建国他,二话不说就替我去了。”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我就在下面……看着他上去的。”

  这句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锈蚀的铁屑,磨得人生疼。

  “然后……我就看着他,从上面……摔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林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尽管早已知道父亲因工受伤,但如此具体、如此残酷的细节,从一个亲历者口中,用如此痛苦的语调说出来,带来的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

  他仿佛能听到几十年前那声沉闷的巨响,能看到年轻陆明远瞬间煞白的脸,和漫天扬起的、冰冷的工业尘埃。

  “我冲过去……地上……好多血……”陆明远闭紧了眼睛,眉头死死锁住,像是在抵御那从未消散的视觉冲击,“他的腿……还有,他看向我的眼神……没有责怪,一点都没有……只有痛苦,和……一种认命了的空洞。”

  “就是那个眼神,”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湿润的赤红,“杀了我。”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晓华,更无法面对我自己。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上去的是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建国依旧是那个歌声嘹亮的青年,晓华不会失去她最爱的人的未来……是我,是我毁了这一切。”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迟来了数十年的崩溃边缘的哭腔。

  “愧疚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我试过去医院看他,但走到病房门口,听到他因为复健痛苦的闷哼,我就……我就再也没有走进去的勇气。我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

  “我走了。”他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肺腑深处几十年的浊气都吐了出来,“我切断了和国内所有朋友的联系,远走他乡。我以为距离和时间能埋葬一切。我把自己埋进故纸堆里,研究汉学,仿佛这样就能离那段过去远一点,再远一点……”

  “但我错了。”他摇了摇头,看向林烨,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慨,“我关注着你,林烨。从你第一次在电视上唱那首带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影子的歌开始,我就知道,命运并没有放过我。我通过一切渠道收集你的信息,你的每一场比赛,你的每一次演出……我看着你一步步走来,看着你在音乐里挣扎、探寻……”

  “我看到了建国和晓华的影子,也看到了……我自己的懦弱和逃避。你的音乐,像一把钝刀子,一直在割开我的伤疤。直到……直到我听到你今晚的《归云》。”

  提到这首曲子,陆明远的眼神骤然变了。那里面痛苦依旧,但却透出了一丝被洗涤过的清澈与释然。

  “在那首曲子里,我听到了建国的执念,听到了北欧风雪的自由,更听到了……你的寻找,和你的……原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音乐,比语言更强大,比时间更永恒。它做到了我几十年都没能做到的事——它让你父亲破碎的旋律重获新生,也让我……这个懦弱的逃兵,终于敢回来面对这一切。”

  “林烨,”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出林烨的全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恳切而真诚,“我回来,不是祈求你父亲的原谅。我没有那个资格。我只是……只是想亲口告诉他,也告诉你,当年的真相。那个因为我的懦弱而迟到了大半辈子的真相。”

  “还有,”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一丝最后的希冀,“我想让他知道,他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儿子。他的音乐,他没有走完的路,你在替他,也在替我们所有人,走下去。”

  话语的尾音,消散在安静的空气里。

  休息室内,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压抑和试探,而像是一场暴风雨过后,万物被彻底洗涤的宁静。

  林烨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眼前这位老人,这位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独自跋涉了数十年的学者。所有的疑惑、所有关于“神秘学者”的猜测,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恨吗?似乎谈不上。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跨越了代际的悲悯与理解。

  他深吸一口气,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继而回甘。

  “陆叔叔,”他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错了。”

  陆明远微微一怔。

  “音乐没有原谅谁,”林烨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它只是……理解了一切。而我父亲……”

  他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听到《归云》小样时,那瞬间湿润却又迅速移开的目光。

  “他等这个答案,也等了太久了。”

  陆明远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击中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他布满沟壑的脸颊。

  迟到了数十年的对话,在这一刻,终于越过了时光的废墟,抵达了它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