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暖烟-《石女的痛》

  《暖烟》

  赵伟他娘走了有半年多,秋露刚在窗台上结出层薄霜时,二婶子的布鞋已经踩湿了院角的青苔。她往炕沿一坐,嗑着瓜子说:老赵,邻村张寡妇我替你瞅过了,男人走两年,带个十岁的孙子,不要彩礼,就图个搭伴儿。

  老赵吧嗒着旱烟袋,铜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灶台上的豁口碗还摆着两只,那是老伴在世时总嫌烫,特意留给他晾茶水的。

  人家身子骨壮实,地里活比你利落。二婶子又嗑开一粒瓜子,那娃叫小亮,见人就怯生生喊爷爷,你不就盼着家里有个带把的?

  烟锅子在炕沿上磕出闷响时,老赵喉结动了动。他想起赵伟小时候,也是这么怯生生攥着他的裤脚,在赶集的人堆里喊爹。那年赵伟娘走得急,心脏病发时锅里还炖着他爱吃的排骨,如今灶房的墙皮都熏黑了,夜里总像有人在柴火堆前叹气。

  三日后张寡妇上门,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小亮牵着她的衣角,瘦得像根没长够的苞米秆,喊时声音细得像蛛丝。老赵忽然看见孩子眉骨上那颗痣,和赵伟小时候一模一样,手一软就把兜里的水果糖全塞了过去。

  没办酒,没请客,张寡妇卷着铺盖进了门。她把灶房擦得能照见人影,蒸的玉米面饽饽带着甜香,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清得干干净净。老赵下地回来,总能看见炕桌上摆着温热的粥,小亮趴在炕桌前写作业,铅笔头短得快捏不住了。

  夜里两人坐在炕头,张寡妇纳鞋底的线穿过灯影:他爹走后,儿子再婚就没管过这娃。去年小亮得肺炎,我把棺材本都填进去了......

  老赵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赵伟盖新房那年,他揣着布包去送钱,布绳勒得掌心生疼——那是他刨了三十年地、帮人看了无数个夜的工地攒下的,一分一厘都浸着汗。这辈子挣的钱,早就在心里盘算了百遍,全是要给赵伟留着的。跟张寡妇搭伙这些日子,他嘴上不说,心里的秤杆从没歪过,藏钱的地方换了又换,总怕哪天成了旁人的。

  张寡妇的针线停了停:我知道你防着我,可小亮是条命......

  老赵没接话,转天却把藏在矿洞砖下的存折又往深处塞了塞。后来张寡妇撞见他往墙缝里塞布包,他脖子一梗:给伟子留的,养老钱。

  秋收时玉米堆成小山,老赵盘算着卖了钱给赵伟添台拖拉机。夜里心口突然绞着疼,张寡妇摸他额头时,手烫得像灶膛里的火。去医院吧。她要去点灯,却被他攥住手腕,老毛病,熬熬就过去了。迷糊间他摸向枕头下的布包,指节攥得发白,到最后却松了劲。

  天蒙蒙亮时,张寡妇才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声息。枕边那半截旱烟早熄了,倒是有半块水果糖滚在褥子缝里,糖纸被捏得发皱。

  赵伟赶来时,张寡妇正蹲在院里烧纸。火盆里的灰打着旋儿飞,像老赵没说出口的话。我爹的钱呢?他红着眼问,脚边的灵牌还带着新木茬的味儿。

  张寡妇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蓝布上绣着褪色的牡丹:他说藏在矿洞砖下,留给你。

  布包轻飘飘的,赵伟捏着心里一沉。这时小亮举着个存折跑过来,黄皮本子卷着边:爷爷说这个给我,治病剩下的,让我长个子。

  存折上的数字让赵伟愣住了——那是布包里的五倍。张寡妇抹了把脸:去年小亮住院,他把大半积蓄都给我了,说娃的命比啥都金贵末了又补了句,前儿夜里他还说,伟子日子过稳了,不差这点......

  村里人早围了半院,议论声随着纸钱的灰烬飘得老远。这女人怕是命硬,克夫啊!有人往地上啐了口,头一个男人没了,跟老赵才多久?又把人克死了!更有人盯着张寡妇的背影撇嘴:钱全落她手里了,老赵一辈子重男轻女,疼儿子疼到骨头里,临了倒便宜了外姓人......

  赵伟跪在灵前,听着这些话,看着牌位上赵老实三个字,忽然想起小时候爹举着他在集上买糖葫芦,粗粝的手掌托着他的屁股,一遍遍喊我儿是顶梁柱。

  半年后赵伟去赶集,远远看见县城街角的煎饼摊。小亮抱着收钱的铁盒,个子蹿高了不少,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张寡妇在铁板上翻着煎饼,白雾裹着葱花的香,在风里散了。

  他绕道去爹的坟前,新草已经漫过坟头。倒在地上的酒液渗进土里,风掠过麦田,刷刷的响,像谁在应他。赵伟摸出兜里的烟,心里被什么烫了一下——那些藏了一辈子的心思,到最后终究是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