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龙门竞渡 九日鏖兵-《从前有个忘川郡》

  秋意渐浓,金陵城中的桂花次第开放,甜香浮动,然而这份闲适与风雅,却丝毫冲不淡贡院周遭日益凝重的气氛。秋闱之期,近在眼前。

  状元楼内,往日的谈笑风生渐渐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紧张与压抑。走廊里、大堂内,随处可见捧着书本喃喃背诵的士子,或是眉头紧锁、反复推敲经义的考生。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墨汁与焦虑混合的味道。

  沈清漪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不再拉着谢珩出门游玩,甚至连识字课也主动提出暂停。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照料谢珩的起居上,力求不让他为任何琐事分心。她将谢珩的考篮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崭新的狼毫笔、上好的徽墨、厚厚一叠质地均匀的卷纸、一方小巧的端砚,还有切好的点心、提神的药丸、甚至一小包盐(以防考试时食物变质),每一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她还将谢珩那几件赶制出来的、厚薄不一的棉袍和夹衣都翻出来晾晒,确保他考试时不会受寒。

  “夫君,听说号舍里又小又冷,你多带件衣服吧?”夜里,她一边将一件厚实些的棉袍叠好放入行囊,一边不放心地叮嘱。

  谢珩看着她忙碌而担忧的背影,心中暖流淌过。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她:“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倒是你,这几日我不在,要好生照顾自己,莫要省钱,该吃便吃,莫要让我挂心。”

  沈清漪转过身,仰头看着他,眼中水光盈盈,用力点头:“嗯,我晓得。夫君……你定要高中!”

  谢珩微微一笑,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语气平和却笃定:“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可。”

  秋闱前夜,贡院方向传来了低沉而肃穆的号炮声,这是“封龙门”的信号,意味着贡院已彻底封闭,只待明日考生入场。这一夜,不知有多少士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谢珩却依旧如常调息,心境澄明。沈清漪则几乎一夜未合眼,听着身旁人平稳的呼吸,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祈福的话语。

  八月九日,子时刚过(约凌晨一点),金陵城还沉浸在浓重的夜色中,贡院附近的街道却已被人流和灯火照得如同白昼。无数考生长随、亲友提着灯笼,簇拥着背负考篮、神情各异的士子,如同百川归海般,涌向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龙门”。

  谢珩拒绝了沈清漪想要送考的要求,只让她在客栈等候。他独自一人,提着沈清漪精心准备的考篮,随着人流前行。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恐惧种种复杂情绪,耳边是家人的殷殷嘱咐、士子们相互打气的低语,以及维持秩序的兵丁粗粝的呵斥声。

  贡院门前,灯火通明,兵丁林立,戒备森严。士子们按照所属府县排成数列长队,等待着最为严苛的“搜检”。只见衙役们如狼似虎,喝令士子解开发髻,脱去鞋袜,甚至单衣也要提起,仔细检查有无夹带片纸只字。考篮被彻底翻查,糕点被掰开,砚台被倒空,笔管也要探查。若有疑似夹带者,立即被呵斥拖出,取消资格,场面甚是威严,甚至可怖。不少心理素质稍差的士子,在此环节已是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谢珩排在队伍中,神色平静无波。他这具仙家幻化的躯体和考篮中的寻常物品,自然经得起任何查验。轮到他时,他从容地配合着所有检查,动作不疾不徐,气度沉凝,反倒让那几个原本凶神恶煞的衙役,动作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客气。

  搜检通过,便是“识认”,由认保廪生确认身份无误。接着,根据之前领取的号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号舍”。

  号舍位于贡院内部东西两侧长长的巷弄中,密密麻麻,如同蜂巢。每一间都极其狭小,仅能容一人转身,高不过六尺,深四尺,宽三尺。内有上下两块木板,可拼凑成床,白日则将上板取下,与下板组合成桌案以供书写。舍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汁和霉变的气味。

  谢珩找到自己的“辰字叁拾柒号”舍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他打量了一下这方寸之地,并未如其他士子般立即开始抱怨或沮丧,只是平静地将考篮放下,拂去板上的灰尘,然后盘膝坐下,闭目养神,等待着考试的正式开始。

  天色微明,贡院中心位置的“明远楼”上,响起了三声震耳欲聋的号炮。随即,有衙役敲着铜锣,在各条号巷中穿梭,高声宣唱考题。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这是科举的根本,要求严格遵循朱熹等人的注解,代圣人立言,格式严谨,不能有自己的发挥。

  考题由誊录官用朱笔大字书写在木牌上,由差役举着,在每条号巷前来回展示。谢珩凝神看去,将题目一一记下。然后,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先研墨,铺纸,静心凝神。仙家神魂强大,记忆、理解、推演能力远超凡人,这些经义题目于他而言,并无难度。但他并未追求惊世骇俗的答案,而是以一个学识扎实、见解端正的秀才水准来构思破题、承题、起讲、入手,直至后面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股结构,一丝不苟。

  一时间,整个贡院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叹息声。谢珩运笔沉稳,字迹端正清劲,文思如泉涌,却又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他书写速度极快,但姿态依旧从容,与周围那些或抓耳挠腮、或奋笔疾书、或面如死灰的考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日书写,夜间则只能在狭小的号舍内蜷缩休息。初秋的江南,夜晚已是凉意袭人,号舍更是阴冷。谢珩虽不惧寒暑,但也依着凡人之态,披上了沈清漪准备的棉袍。他听到隔壁号舍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想来是某位考生压力过大或是发挥失常;也听到远处有巡绰官和号军巡逻的脚步声,以及更夫报时的梆子声。

  三日一晃而过。第一场结束,试卷被糊名、誊录后收走。士子们得以离开号舍,到指定的区域稍事活动,领取官府提供的简单饭食和热水。许多人已是面色憔悴,形销骨立。谢珩混在人群中,依旧气定神闲,甚至还利用这短暂的空隙,在脑中推演了一下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策问题目。

  短暂的休整后,第二场紧接着开始。这场考的是“论”、“诏”、“诰”、“表”、“判语”等应用文体,以及一道考验综合能力的“策问”。策问往往紧扣时政,需要考生引经据典,提出自己的见解。今年的策问题,果然涉及了东南倭患、漕运利弊以及边备弛懈等现实难题。

  这对寻常士子而言,是极大的考验。但于谢珩,却是信手拈来。他结合这数月来在凡间的所见所闻,以及从其他士子交谈中获取的信息,引据充分,分析透彻,提出的建议既符合儒家义理,又颇具可操作性,但又巧妙地控制在一个优秀举子应有的水平,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又是三日的煎熬。

  第三场,考的是“经史时务策”五道,范围更广,难度更深,是对士子学识和见识的终极考验。此时,许多考生已是强弩之末,精神恍惚者大有人在。贡院内开始出现被抬出去的病倒者,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谢珩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节奏与心态,沉稳答卷。他甚至还有余暇,分出一丝神念,感知了一下客栈的方向,仿佛能感受到沈清漪那份焦灼的期盼与祈祷。

  八月十七日,黄昏时分,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锣声终于敲响。那一刻,贡院内响起了各种声音——有如释重负的长叹,有喜极而泣的哽咽,也有功亏一篑的嚎啕。

  谢珩平静地收拾好笔墨,随着疲惫不堪、神情麻木的人流,缓缓走出那扇象征着荣耀与残酷的“龙门”。

  门外,等候多时的亲友们一拥而上,寻找着自己的亲人。谢珩目光扫过人群,很快便看到了那个踮着脚尖、焦急张望的纤细身影。

  沈清漪也看到了他。她拨开人群,飞奔过来,甚至顾不得什么礼节,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上下打量着,声音带着哭腔:“夫君!你……你可还好?累不累?饿不饿?”

  只见谢珩虽然面容略显清减,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清明,身姿依旧挺拔,并无其他考生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谢珩看着她因担忧而苍白的脸,以及那泫然欲泣的眼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伸手,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花,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温和:“我没事,一切都好。我们回去。”

  他接过她手中提着的、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食盒,另一只手自然地牵起她微凉的手,逆着依旧喧闹的人流,向着状元楼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融入金陵城华灯初上的暮色里。九日的鏖兵已然结束,那笔墨铸就的战场,此刻已被抛在身后。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那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张榜之日。而对于谢珩而言,这一步棋,已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