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传胪题名 翰苑初叩-《从前有个忘川郡》

  殿试之后,不过三五日,便是决定最终名次的传胪大典。这一日,其隆重程度更胜殿试,乃是新科进士们“一朝成名天下知”的顶点。

  天色未明,谢珩便身着崭新的进士冠服——深蓝色罗袍,缘以青边,腰束革带,手持槐木笏板,再次进入皇城。此番,他与所有新科进士齐聚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按会试名次排列,肃立静候。晨光渐起,照耀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和汉白玉的丹陛,仪仗森严,旌旗招展,礼乐官员早已就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致的庄严与荣耀感。

  辰时整,净鞭再响,钟鼓齐鸣。嘉靖皇帝升座皇极殿。鸿胪寺官员唱班,百官依品级行礼如仪。随后,最重要的环节到来——传胪。

  大学士(徐阶)捧起黄榜,置于殿内黄案之上。鸿胪寺官立于丹陛之上,面向广场上的新科进士及观礼百官,运足中气,以悠长而洪亮的声音,开始依次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南直隶苏州府,申时行!”

  声音穿透晨曦,回荡在广场上空。一名年轻进士应声出列,在无数艳羡、惊叹的目光注视下,沿着御道中阶(唯有状元可走)拾级而上,入殿觐见。这便是今科状元,无尽的荣耀集于一身。

  “第一甲第二名,浙江绍兴府,王锡爵!”

  “第一甲第三名,南直隶松江府,余有丁!”

  榜眼、探花依次唱出,亦出列由左右阶入殿。

  唱毕三鼎甲,便是第二甲、第三甲的唱名。虽不如一甲三人那般万众瞩目,但对于每一位被唱到名字的进士而言,此刻亦是人生巅峰。

  谢珩静立人群中,神色平和。他早已料到自己的名次,刻意控制的文采与见解,注定与一甲无缘,但跻身二甲,获取“进士出身”的资格,当无问题。

  果然,当鸿胪寺官唱到“第二甲”名单时,一个清晰的名字传入耳中:

  “第二甲第三十二名,南直隶庐州府,谢珩!”

  声音落定,谢珩心中波澜不惊,依礼出列,随着前列被唱到名的同科,由丹陛侧阶稳步而上,进入皇极殿内。殿内光线稍暗,香烟缭绕,御座之上的嘉靖帝面容在珠旒后显得模糊,只能感受到那深沉莫测的目光扫过下方。新科进士们跪拜谢恩,山呼万岁。

  传胪礼毕,黄榜由礼部官员奉出,张挂于长安左门外,供万民观瞻,这便是所谓的“金榜题名”。随后,顺天府尹为状元、榜眼、探花插金花、披红绸,骑上高头大马,在御街夸官,荣耀无比。其余进士亦各有赏赐,并按例授官。

  按照大明惯例,一甲三人直接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之职。而二甲、三甲进士中的佼佼者,则需经过“馆选”,方能进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继续学习深造。庶吉士虽无实权,却被视为“储相”,前途远大。未能入选庶吉士者,则分发至各部观政(实习),或授京畿、地方官职。

  数日后,馆选结果公布。谢珩以其沉稳的气度、扎实的经史功底以及殿试中那份稳健而不失见识的策论,顺利入选,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之职。这个结果,正在他的预料与计划之中。翰林院清贵,接近中枢文书,是了解朝廷动态、乃至接触宫内事务的绝佳起点。

  消息传回金城坊胡同的宅院,沈清漪自然又是欢喜不已,虽不懂翰林院庶吉士具体是做什么的,但听说是留在京城,在皇帝身边的衙门里做事,便觉得是天大的荣耀,连着好几日眉眼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然而,谢珩心中却无多少喜悦。翰林院庶吉士,需得经历数年的学习和考核,期满散馆后,方能授以实职。这条按部就班的清流之路,对于意在《永乐大典》、需要快速接近宫廷核心藏书之地的他而言,太过漫长。他需要更快捷的路径,一个能直接接触到内廷,尤其是司礼监——这个掌管皇城礼仪、文书档案,并兼管着宫内诸多库藏,包括文渊阁(贮藏《永乐大典》正本之处)相关事务的机构。

  这一晚,月华如水,洒在修缮一新的小院里。葡萄藤的嫩叶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谢珩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幽深的夜空,默然不语。沈清漪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出来,见他眉宇间似有凝思,便轻轻走到他身后,将双手搭在他肩上,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夫君,可是在翰林院有什么事烦心?”她轻声问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谢珩感受着肩颈处传来的舒适力道,放松了身体,向后靠了靠,握住她一只手,低声道:“无事。只是初入翰苑,诸事需从头学起,规矩繁多,一时有些感慨。”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觉得不必对她全然隐瞒,毕竟日后行事,或需她配合,便斟酌着词句道,“翰林院虽好,然晋升需待时日。我……心中另有些想法,或许需另辟蹊径,方能在京中早日立足,做些实事。”

  沈清漪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明白夫君志向远大,绝非甘于长久沉寂之人。她不懂官场纷繁,只知道支持他便好。“夫君想做何事,定然都是有道理的。我虽不懂,但我会一直在这里。”她手下力道更柔,“你莫要太过劳心,我看你这几日,睡得都不甚安稳。”

  她的体贴让谢珩心中一暖。他忽然想起一事,当初离开清原县时,县令曾赠他一封给在京同科的信函,言或可引荐。那位同科,似乎正是在当今次辅徐阶门下走动。徐阶,如今虽暂居次辅,但其隐忍老成,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能与严嵩余党(时严嵩虽倒,其党羽未尽)抗衡的清流领袖,若能得他青眼,或是一条捷径。

  “无妨,只是需些时日筹谋。”谢珩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停下,“明日,我需出门拜会一位前辈。”

  次日,谢珩便备下了一份不算厚重却极显用心的礼物。他并未选择金银珠宝,而是将从那落魄郡王宅院的书房角落里,寻到的一方前朝古砚仔细清理干净。这方砚台石质温润,造型古朴,上有天然生成的、如同云水般的纹理,更难得的是砚底还刻有前朝一位不大出名却以风骨着称的文人的闲章,正合徐阶这等位高权重、又注重清誉的文臣身份。又配上了两刀上好的御制宣纸,以及一匣他亲自挑选、产自庐州家乡的六安瓜片茶。

  带着礼物和那封引荐信,谢珩来到了徐阶府邸所在的胡同。徐府门庭不算特别显赫,但门禁森严,自有一股重臣府邸的威势。他递上名帖和引荐信,在门房耐心等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被引入府中。

  徐阶在书房接见了他。这位年过花甲的次辅大人,身着家常的藏青色直缀,须发已白了大半,面容清癯,眼神却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他看了清原县令的信,又打量了谢珩片刻,方才含笑让座。

  “谢庶常年轻有为,殿试文章老夫亦有耳闻,立论平稳,见识不凡,确是难得。”徐阶语气温和,先开了口,话语间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嘉许,却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徐阁老谬赞,晚生愧不敢当。些许浅见,能入阁老法眼,实乃晚生之幸。”谢珩起身,恭敬地行礼后,方谨慎落座,将礼物奉上,“此乃晚生偶得一方旧砚,并些许家乡粗茶陋纸,不成敬意,聊表晚辈对阁老学问德行之景仰,万望阁老笑纳。”

  徐阶目光在那方古砚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并未推辞,只让身旁仆人收下,淡淡道:“谢庶常有心了。”

  仆人奉上香茗,二人便从科举文章、经史学问谈起。谢珩应对得体,既不过分卖弄,也能在徐阶问及关键处时,提出自己的一些深思熟虑的见解,尤其在对《大学》“格物致知”与治国平天下的关联上,阐述得颇为精到,令徐阶眼中赞赏之色渐浓。

  谈话气氛渐渐融洽。谢珩见时机差不多,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为官之道与个人志向上。他语气诚恳地说道:“晚生蒙皇恩,得入翰苑,深知此乃读书人之无上荣光,理当潜心向学,以待将来。然晚生偶读史册,见历代贤臣,亦有不由科第正途,而因机缘、或因特才,效力于中枢要地,于国于民,亦能建不世之功。晚生愚钝,常思忖,为臣者,或许未必拘于一时一地,若能于合适之位,尽绵薄之力,方不负圣贤教诲,朝廷栽培。”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委婉,并未直接提及司礼监,但“不由科第正途”、“机缘”、“特才”、“中枢要地”等词,已隐隐指向了那些通过特殊途径(如宦官举荐、皇帝特简)进入内廷服务机构(如司礼监下属的某些文书、礼仪部门)的非主流晋升通道。这在重视科举正途的翰林官中,是极少有人会主动提及的。

  徐阶是何等人物,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深深看了谢珩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与探究。他缓缓放下茶盏,沉吟道:“谢庶常此言……倒也别具一格。翰林清贵,乃储才之地,按部就班,前程自是可期。至于其他路径……”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却带着警示,“非有大机缘、大毅力、乃至……非凡之能者,不可轻涉。其中关窍,错综复杂,远非外间所能想象。谢庶常年少英才,还是当以翰苑为本,厚积薄发为上。”

  他并未明确拒绝或否定,但话语间的保留与提醒之意,已是十分明显。显然,他将谢珩的暗示,理解为了年轻人急于求进,或许想走某些勋贵或内官的门路,这在徐阶这等正统文臣看来,并非正道。

  谢珩知他误解,却也不便点破,只是恭敬道:“阁老教诲,晚生铭记于心。定当在翰苑安心学习,不负圣恩与阁老期望。”他适时地将话题转回了经义文章上,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的感慨。

  又在徐府盘桓了近一个时辰,就着茶香,与徐阶探讨了些许《春秋》微言大义与当下时局的关联,谢珩方起身告辞。徐阶亲自送至书房门口,态度依旧温和,但那份最初的欣赏之下,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审慎。

  离开徐府,走在回程的街道上,谢珩心中清明。第一次拜会,能留下一个“学问扎实、偶有奇思”的印象,已算不错。直接进入司礼监的目标,显然不是一次拜访就能达成的,甚至不能轻易宣之于口。徐阶这条路,更多是结个善缘,混个脸熟,为日后或许可能的助力埋下伏笔。真正的突破口,或许还需另寻他径,比如……那些与内廷关系更为密切,却又并非严嵩余党的人物。

  路漫漫其修远兮。但这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他抬头,望了望京城高远而略显灰蒙的天空,步伐沉稳地向着那个有着温暖灯火等待他的宅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