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刀背上的茶局-《服装品牌主理人》

  “陪我玩这个!”汪佳大概是想壮胆,把几个游戏币塞我手里,拉我跑到一台跳舞机旁。她投了币,挑了首节奏贼强的曲子就跟着蹦起来。米色的裙摆飞旋,像朵在噪音里突然炸开的花。我呢,背靠着那台跟着震动的机器壳子,警惕的目光穿透闪烁的光影死死盯着门口。那刀疤脸根本没走,跟没事人似的晃到几步远的娃娃机前,慢悠悠往里投币。我裤兜里的手机闷闷地震个不停,肯定是君斌的消息,可现在根本顾不上看。

  蜥蜴男那俩同伙一直在门口转悠,隔着大玻璃窗,眼睛就没离开过我们。

  不能再耗下去了!当蜥蜴男又一次晃到门口右边的垃圾桶旁背对着我们弹烟灰,他那仨同伙也散开成半包围的时候,我感觉时机到了!我猛地分开跳舞的人堆,推开俩摇方向盘玩赛车的学生,冲着门口的蜥蜴男就冲了过去!

  他听到动静警惕转身,烟头还按在垃圾桶盖边上。那仨人瞬间绷紧了。刀疤脸反应贼快,手摸向裤兜,再掏出来时,指虎的寒光已经套他手指关节上了。周围人一看这架势,“唰”地散开,把我和他们围在中间一个圈里。人群外头的汪佳,脸都白了,一只手捂嘴,另一只手在包里乱摸找手机。

  “高哥,”我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同时袖管里君斌早前塞给我防身的小巧弹簧刀无声地滑到我手心。我又往前踏了一步:“四季青仓库那事儿,您这儿……还挂着账呢?”蜥蜴男夹烟的手指头猛一哆嗦,一截老长烟灰掉下来,正掉在他那双看着挺新AJ鞋面上。

  他脸上那假装的轻松瞬间垮了,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哟呵?小老弟……”他往前逼一步,那股子古龙水混着烟丝的特殊味道就飘过来了——这味儿,跟我前天在仓库时闻到的,一模一样!“你这……怕是认错庙门拜错佛了吧?四季青现在太平着呢!别瞎打听!”他说话间,右手悄摸往下垂了垂,袖口滑上去点,小半截青黑色的纹身露了出来。

  刀疤脸没那耐心,蜥蜴男话音没落,他吼了一嗓子,套着指虎的拳头“呼”地就冲我左脸砸过来了!又快又狠!我本能地一偏头,指虎带着破风声“嗖”地擦过我右耳朵,“嘶啦”一下火辣辣地疼!根本顾不上耳朵,趁他拳头落空的空档,我反握着小刀就往前猛地一划!感觉到刀尖蹭着了东西。“刺啦”一声细微的布裂声,紧接着刀疤脸“嗷”一声鬼叫——小臂上被划了道十几公分长的口子,血“滋”一下冒出来!

  “啊——!”我身后传来汪佳能穿破房顶的尖叫。

  “我x你妈!”蜥蜴男眼珠子瞬间红了!他低吼着,左右一扫,抄起旁边煎饼果子摊占位置的塑料小凳,抡圆了就朝我脑袋招呼过来!凳子轻飘飘没啥分量,但来势汹汹!我慌忙抬左手格挡!“砰!”巨力震得我手臂骨头发麻!那劲儿贼大,我被撞得踉跄后退,后腰“咣当”一声狠狠撞在烤红薯摊滚烫的铁皮炉桶上!炉子被撞歪,烧红的炭块和炉灰“哗啦啦”撒了一地,火星子乱溅!热灰扑面,迷得我睁不开眼!混乱中,一只手猛地揪住了我头发,头皮剧痛!一股大力把我往前摁去!额头“砰”地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前金花乱冒,嘴里立刻一股铁锈味儿——嘴唇被牙磕破了!

  “弄死他!”“废了丫的!”叫骂声脚步声乱成一团!我蜷在地上,双手死死护住后脑勺,背上、腰上挨了不知多少脚,踹得我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右边肋巴骨刚挨的那下最狠,吸口冷气都疼得抽抽!

  “警察!这边!快来人啊!”汪佳带着哭腔、几乎破音的嘶喊,穿透了嗡嗡的耳鸣和咒骂。

  警笛声跟索命的哨儿似地由远及近!

  正踢打的人动作顿了下。混乱里,有人揪着我领子把我上半身拎起点,又是一记硬邦邦的皮鞋尖猛踹在我右侧肋下!“呃!”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差点当场撅过去。然后,那揪着我的手猛地撒开,脚步声仓惶跑远。警笛声已经近在咫尺!

  等我撑着劲儿缓过点神儿,抬起头,汪佳正哭着跪我旁边想扶我起来。额头破了皮在流血,右胳膊肿得像发面馒头,嘴也破了。肋巴骨那儿疼得钻心,估计乌青一大片。一个送快递的小哥停下车,从电动三轮上递过来一小包纸巾,眼神有点急:“兄弟,你这……叫个120吧?”

  “别……谢了哥们儿。”我挣扎着自己撑起来,拿纸巾狠狠擦了把流到下巴上的血。视线还有点晃,我喘着粗气,眼珠子死死盯着巷子口——蜥蜴男被刀疤脸搀着,俩人踉踉跄跄钻进了路边一辆不知啥时候停好的银灰色五菱宏光。那车跟被狗撵了一样,“嗡”地一声,屁股冒股黑烟,“噌”就蹿进车流里没影儿了。

  回到仓库,君斌正撅着屁股捣鼓那监控,一抬头看见我这熊样,他手里的扳手“咣当”就砸水泥地上了。“我x他祖宗!谁干的?!这他娘的是谁干的?!”他几步冲过来,猛扒开我额头沾血的头发,仔细看那伤。

  “嚎啥嚎!耳朵炸着呢!”我烦躁地扒拉开他的手,龇牙咧嘴地扯开领口看伤。右边肋骨那儿,皮肤已经肿起来了,一大片淤紫,看着就吓人。

  “我x!高老四的人!是不是?碟片哥这事,他们没完了?”君斌的眼珠子都瞪圆了,真跟要喷火似的。

  我点了点头,脸上一抽一抽地疼。汪佳站在旁边,手还在抖,正从便利店买的小急救包里拿出碘伏棉签。她拧开盖子,棉签哆哆嗦嗦地伸过来。那颤抖的签头“吧唧”一下杵在我伤口上,“嘶——!”我疼得倒抽冷气。一股清雅的栀子花香飘过来——是她今天擦的护手霜。这味儿一闻到,我心里咯噔又是一下——美芬用的,也是这个味儿,同一个牌子。感情这玩意儿,有时候就像这护手霜牌子,明明一样的东西,不同人用,闻起来就他妈不是一回事儿。

  “x他妈的!!”君斌的火根本压不住,他抬腿“咣”一脚就踹在旁边的SUdU货箱上!箱子晃了晃,没倒。但箱子边上放的备用螺丝钉,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他抹了把脸,回身就去抓桌子上的摩托车钥匙——钥匙串上还挂着大学时发的那刻着寝室号的铁牌牌。

  “你站住!”我忍着肋下的剧痛吼他,“你他妈疯了!现在去?!”

  “我他妈没疯!”君斌猛地转脸,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这就上城南找‘床单哥’他媳妇儿去!她老公刚进去,这娘们儿正一肚子邪火没地发呢!她表弟!就在汽修城那片儿混!那辆五菱!尾号791是不?!我前两天还瞅见姓高那王八蛋开着!碟片哥准是被他们做局了,夜宵摊刺伤的人,跟高老四这帮人也铁定有关系。”说着就要往外冲。

  “等等!听我说!”我咬着牙,忍着疼一步上前死攥住他胳膊,“这事没这么简单!你先给我把火灭了!找他们肯定要找!但得先弄明白!昨天堵、今天截,到底是高老四自己手贱,还是……”我喘了口气,盯着君斌通红的眼珠子,“背后有人使坏?碟片哥走之前,他老婆是不是一直嚎说是被人做局赢走的?你想想那车!最后落到哪儿了?高老四的汽修厂啊!这两件事能没关系?!”江湖事就是这样,面上看着是俩西瓜打架,其实根儿在下面那藤蔓都纠缠到一块儿去了。你要打西瓜,得连根拔,不然那藤指不定又爬哪儿给你结出个歪瓜裂枣来。

  做生意这事儿,说白了,跟过去跑码头、混江湖差不多。表面上是你买我卖,暗地里是关系和规矩的交织场子,时不时还得露点獠牙,亮亮底牌。尤其在早些年,市场像野草似的疯长,规矩还没立稳当,鱼龙混杂。想站稳脚跟?光会打算盘可不够,胆子、脑子、拳头,有时候得分清谁轻谁重。

  我记得那年开春,天还带着股寒意。一个小兄弟,裤腿上蹭着刚干的水泥灰——跟国道收费站的灰一个色号——拖着个割胎器就闯进来了,咣当一声把个沾满机油的破轮胎撂地上。他说:“哥,尚总让送配件,喊你跟我去趟国道口,跟高老四做个‘了断’。”

  听听,“了断”!听着跟武侠片似的。但那时候,生意场上的纠纷,找个没人地界“聊聊”,太常见了。去了你就知道,这不是聊天,是亮肌肉、划地盘、定规矩的时候。我当时也没含糊,走呗!创业初期,兄弟们聚在一块儿,很多事没章程,但“聚”是为了以后能好好“分”。眼前这事儿,就是得把高老四这个“乱”给摆平了,才能安稳。

  车子停在国道边一个犄角旮旯。从后视镜里瞅见秦尚总正慢悠悠擦他那把猎刀。远处收费站顶棚的灯光惨白惨白的,照在刀面上,又反射到他脸上,一条明一条暗,看着就瘆得慌。他擦完刀,“唰”一下插回鹿皮鞘里,膝盖上的水泥灰簌簌往下掉,落在锃亮的真皮座椅上。他按下车窗,一股混着柴油味的冷风灌进来,问我:“高老四吐口了吗?”

  当时那气氛,比数九寒天还冻人。他下车那动静,哪是下车,跟猛虎出笼似的。车门刚踹开,那把刀已经亮出来了,雪亮的刀尖子,精准地顶在高老四喉结那个小疙瘩上,稍微用点力,就能扎透。就在这当口,我眼睛瞥见高老四驾驶座的椅套,绣着歪歪扭扭四个大字:“平安是福”。那针脚糙的,跟条扭动的蜈蚣似的。嘿,这场景,配上这四个字,真他妈是绝妙的讽刺!

  高老四那眼珠子,当时就缩成了两个小黑点。后视镜上挂着的那个玉观音吊坠,晃得像个拨浪鼓,在挡风玻璃上投下些绿莹莹、碎碎的光点。远处传来几声早班货车的喇叭,声音嘶哑得跟钝锯子锯木头似的,硬生生把黎明前最后的漆黑给割开了。

  等液压剪“嘎吱嘎吱”啃他油箱盖,蹭出火星子四溅的时候,高老四脖子上的汗毛估计都竖起来了。一滴血珠顺着猎刀的血槽往下滚。尚总手腕一翻,刀背朝上,用那刀柄上雕着的狰狞狼头,死死顶住高老四“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扎心:“你闺女书包上挂那个迪士尼的小玩意儿,是在湖滨银泰娃娃机里逮着的吧?”

  这话,听着轻飘飘,像拉家常,可在我耳朵里,就像一根烧得通红的铁钎子,“嗤啦”一声捅进了厚厚的冰层里!高老四整个人跟过电似的猛地一哆嗦,“平安是福”的椅套也兜不住他筛糠似的抖。后视镜上的玉观音“啪”一下撞在玻璃上,声音脆响。我听见他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比远处国道护栏被风刮的呜咽声还难听。

  这下他真绷不住了。“是虎哥!虎哥逼我的!”唾沫星子喷在猎刀上,“他说要掀了你家全部货架!秦哥,宋老虎是什么人,您比我清楚啊…那天晚上,你那小兄弟李云飞在夜市,捅了虎哥他侄子,事儿闹得挺大。虎哥让我跟着去闹仓库,我不去?不去他就认定我跟李云飞他们一伙的!我他妈就是被架在火上烤啊!”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大概又回想起当时那场面了。

  尚总听了,一点表情没有,就听见“锵”一声,那刀干脆利落地插回了刀鞘。那动静,像极了角磨机切钢筋锁头时发出的那种让人牙酸的尖叫。

  他这才说话了,声音跟冷冻库排风扇似的,冷飕飕的:“宋老虎那边,我帮你把雷顶了。但我这兄弟的仓库,你们的人,一根脚指头也别再踩进去!砸坏的货架,丢的货,八万块。三天之内,一分不少给我送到仓库里。要是差一分钱,或者你的人再敢呲个牙…”尚总顿了顿,那冷气能冻死人,“我掀你闺女一小片指甲盖下来,你觉得这事…行吗?”

  高老四哪敢说不行?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远处隐约传来洒水车放的那种欢快得有点过分的音乐声,此时此刻,听着就跟世界末日的号角似的。

  事情当然没完。江湖嘛,一环扣一环。打发了老陈,就得会会后面那只“虎”。

  第二天一早,运河码头飘着浓雾,柴油味直往鼻子里钻。听雨轩茶楼二楼雅间,宋老虎盘着串紫檀手串,“哒哒哒”地轻叩着八仙桌。桌上的玻璃转盘中央,放着一套钧窑的茶具,天青色,看着挺雅致,但在那水汽缭绕里,总觉得透着股寒气儿。他手上那个翡翠扳指绿得晃眼,衬着窗外缓缓驶过的货轮灯火。他笑眯眯地说:“秦老板尝尝,明前的狮峰龙井,这水可是特意取的虎跑泉第三道的水,过了午时,这水就‘钝’了,泡不出灵性。”

  尚总端起小巧的闻香杯,袖子稍稍滑落,露出手腕上那块老上海表,蒙了层薄薄的水雾。他抿了一口,左手食指在杯沿,看似不经意地划了个小圈儿——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请君入瓮”的信号。屏风后面,传来极轻微的瓷器碰撞声,跑堂的估计在换暖壶。

  尚总放下杯子,冷不丁问:“虎哥,您知道去年四季青总共过了多少箱货吗?”不等人家回答,他自说自话,把杯里的茶汤“哗啦”一下浇在了茶宠金蟾上,水汽一下子蒸腾起来。他就在这白蒙蒙的水汽里慢悠悠地说:“两万七千多箱,打三号库出去的。” 他盯着宋老虎,“里头,夹了六千箱贴了海关免检标的‘硬货’。”

  宋老虎那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星空表,幽蓝的光一闪而过。我这正等着呢,适时翻开手里的记事本——夹页里,有意无意地露出了半截货运单的纸头,上面的集装箱编号清楚着呢,正是那批谁都不敢明说的“越南白蜡”。

  我假装整了整袖扣,看似漫不经心地接话茬:“哦,对了,听说钱塘分局新来的陈局,跟海关王处,那是正经的‘连襟’关系。”

  宋老虎握着茶匙的手,突然在公道杯里猛地搅动起来,杯里的茶水旋成了个漩涡。他身后那个穿着唐装的保镖,衣服下摆悄悄鼓起来一点,像是肌肉绷紧了。尚总跟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又续上第二泡茶,茶香混着运河水面飘来的浓重铁锈味,在包厢里弥漫开了。

  尚总这人,讲话喜欢引经据典。他冷不丁又提了个话头:“虎哥,九八年义乌小商品城那场大火,您还有印象不?”他用茶夹夹起一片泡开的茶叶,对着光仔细瞅着,“呼呼烧了一宿,吞了整整三十七个铺面,连成一片火海!可邪门的是,就高老四家的布庄,愣是安然无恙,滴水没沾。啧啧,听说那天晚上,消防车全被堵在了绣湖西路上动弹不得?”

  宋老虎的眼睛,当时就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一缩!他脖子上的喉结,随着他吞口水的动作,一鼓一鼓的。这陈年烂账被翻出来,他心能不虚?当年就是他指派人故意堵了消防通道,生生逼死对头签的转让协议。这疤本已结成厚茧,埋在灰烬下多少年了,今天又被尚总用茶刀给捅开了。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汽笛长鸣,一艘装满集装箱的大货轮正慢吞吞地进港。尚总不紧不慢地用杯盖轻轻刮着茶沫,瓷器相碰那“叮叮”的脆响,把屋檐下躲雨的燕子都惊飞了。

  我该加柴火了。翻开带进来的《钱江晚报》,头版头条赫然印着宋老虎公司的签约照片,举着“中标市重点工程”的大牌子,笑得春光灿烂。“哟,虎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市重点工程啊!”我满脸堆笑,“这工地上头的摄像头,要是拍着点什么‘特殊’车队的动静,不小心流出去…啧,那就不太好看了吧?”

  宋老虎端茶盏的手一抖,几滴黄橙橙的茶汤泼在雪白的桌布上,洇开几块难看的黄斑。

  尚总倒不看他,笑着用下巴点了点窗外:“您瞧,那艘‘浙海168’正好靠岸了,吨位我打听了,装三十台混凝土搅拌车,不多不少,刚合适。”

  一股河风猛地灌进窗户,“呼啦”一下把桌上的纸片子吹起来几张。其中一张报关单的复印件,不偏不倚,正好飘到宋老虎面前。白纸黑字,正是他公司名下的钢材进口记录,那实际到港量和报关量之间的差距,清清楚楚地写着“两千吨”!

  尚总拿起一颗棋子,“啪”一声按在我们带来的那份内部的海关布防图上。“四季青大大小小七十二个仓库基地,虎哥,这就像七十二颗活棋。”他看着宋老虎,眼神锐利,“只要您再碰其中哪怕一颗棋子,无论大小…”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这盘棋,我敢保证,立马变成‘死局’。”

  宋老虎盘着手串的手指,当时就僵住不动了。他身后那保镖,默默地往后挪了小半步,唐装下摆自然垂顺了下来。就在这时候,远远传来了海关缉私艇那种特有的引擎轰鸣,一道惨白的探照灯光柱“唰”地扫过河面,瞬间把包厢里映得跟曝光不足的老照片似的。

  宋老虎深吸一口气,突然咧开嘴,开始扯闲篇了:“秦老板见多识广,听说过‘潮信鱼’没有?这种鱼最精了,看着潮水的脸色过日子,知道什么时候该往前拱,什么时候该缩回海里。”

  尚总也笑了,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红绸子包裹的东西,掀开,里面是枚看着就特别结实的龙纹铜锁,泛着冷光。“巧了,这是我兄弟仓库新换的大锁,”他把锁轻轻放在桌上,“钥匙嘛,倒是额外打了一把备用,怕丢嘛,就搁在咱们陈局长的办公桌抽屉里存着了。”

  宋老虎站了起来。这会儿才看清,他那身精致的唐装前襟,已经湿漉漉晕开了一大片汗渍。尚总则气定神闲,拎起茶壶又把三个茶杯斟得满满的:“虎哥,别急着走啊,这第三泡茶最香最醇,不尝尝?”

  宋老虎端起茶杯,腕上的星空表微微颤着,表盘里的星河似乎都在倒转。“秦老板说得对,这惊蛰后的新茶,确实醒脑提神!”他一口干了茶汤,“前两天听说四季青要搞条西北的物流新线?正好我公司里有几辆好车闲着也是闲着,放着生锈不如跑起来,秦老板你看…”

  河面的雾气渐渐散了,汽车灯光扫过茶楼那飞起的檐角。尚总摩挲着杯子上刻的“难得糊涂”四个字,轻轻笑了。忽然手一扬,把剩下的半杯茶汤泼向了窗外。水珠在半空映出点转瞬即逝的虹光,瞬间就消失在浑浊的运河水里。难得糊涂?有些事儿,心里得门儿清才行!

  过了几天,事情基本摆平了,紧绷的弦儿也松了下来。几个老伙计约在龙井山房聚聚。那包间的墙上挂着一柄展开的王星记绸面折扇,扇面上画的是漂亮的保俶塔夜景。

  陈姐也在,当年在四季青一起熬出来的老交情了。她热情地夹了块鲥鱼肚子最嫩的那块月牙肉放到我碗里,手腕上那只景泰蓝镯子碰得青瓷碗叮当作响。她笑着说:“还记得当年你们几个小子来我档口拿货,保田总爱往包装袋里偷偷塞几颗薄荷糖。他说呀,‘林夕那姑娘,天生血糖低,跑市场东奔西走的,兜里总得揣点甜味儿垫垫底儿’。”

  旁边给尚总倒酒的君斌,一听这话,手明显抖了一下,琥珀色的三十年陈年花雕在杯口晃了晃,差点洒出来。我瞥见美芬在桌子底下,用高跟鞋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嘿,那年我们几个在四季青穷得叮当响,全靠陈姐肯赊账给我们周转,这事儿到现在还是兄弟们喝酒时拿来取笑的“光辉历史”。

  我赶忙掏出包软中华递过去,给陈姐点上火儿。烟盒上印着当年四季青批发市场的旧门牌号。“陈姐,您这记性真是绝了!我们这帮小子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笑着说,“那会儿您老穿着一件靛蓝的粗布围裙,打那个木算盘,‘噼里啪啦’那珠子拨得,比银行点钞机还快!”

  尚总也忍不住笑出声,他转着手腕上那块老上海,蒙着层薄薄的水汽:“可不是!保田这小子有回更绝,把人家一捆上好的真丝,当便宜涤纶拿走了!亏得你心细,硬是押着林夕连夜抱着钱跑回来补差价。” 他夹起一块糟鸡,筷子悬在醋碟上面,似乎陷入了回忆,“那晚上,啧啧,下老大的雹子啊,噼里啪啦砸在档口那铁皮顶上!”

  气氛正好,林夕适时地从包里捧出个红绸子包着的物件。打开一看,是一台老掉牙的熊猫牌收音机。“陈姐,仓库这几天搞整理,在货架最底下翻出来的这宝贝疙瘩,”她乐呵呵地说,“里头那磁带居然还有声儿!您猜录的啥?嘿,是您唱的那段《天涯歌女》!”

  林夕按下了播放键,一阵沙沙的杂音后,电波里模模糊糊地飘出一句带着杂音的、却清亮无比的越剧唱腔。

  “春季里相思河埠头——”陈姐下意识地跟着哼了半句,刚出声,眼圈就红了,赶紧拿起手帕按了按眼角,“哎呀,那会儿档口忙得脚打后脑勺,你们几个年轻后生帮衬着配货,忙得团团转。林夕那小丫头啊,就站在门外头,我唱越剧给大家解闷打气…这一转眼啊,当年仓库里忙成猴的小子丫头,都要大学毕业了…”

  美芬突然从她漂亮的坤包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旧照片,小心翼翼地展开。照片有点泛黄,上面是二十出头的陈姐,短发,精神得很,站在堆得跟小山似的布匹中间,她身后的墙上,用粗粉笔写着几个大字:“跳楼价!真清仓!”

  “这可是宝贝!”我说,“当年贴在你档口门柱上拉客用的促销照!我偷偷藏起来的!”

  尚总接过去,手指摩挲着照片边上那毛糙的锯齿印,忽然想到什么,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本子。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记满了人名、日期和金额——全是当年我们在四季青赊账的记录!一笔一笔,都是人情债,都是江湖义气。

  君斌一下子站了起来,脖子上的金链子闪闪发亮,他举着酒瓶喊:“尚总!我敬您一杯!也敬陈姐!”他嗓子有点哑了,“那年学校里打架,手被打折了,住院做手术,穷得叮当响,还欠着医院费用…要不是陈姐…您老人家悄悄塞给我那2000块钱救命…”话没说完,就被花雕酒呛得连连咳嗽,脸涨得通红。美芬赶紧帮他拍背。

  尚总把腕上的那块老上海表摘了下来,轻轻推到我面前。我拿起来一看,表盘背后刻着的那个“义”字,镶嵌的金粉都已经有些剥落了。“当年为了夜里出货方便,是你小子想法儿在档口给装了那盏灯吧?”尚总看着我,又看看陈姐,“跟你们说,那盏灯啊,直到现在,就在四季青三号库的那个位置上,它还在那儿…一直亮着呢。”

  最后一道莼菜汤端上来的时候,窗外的月亮正好爬上雷峰塔尖。临别时,陈姐变戏法似的掏出那个熟悉的铁皮薄荷糖盒子,塞进我外衣口袋。盖子上的旧月份牌美人,笑靥如花,甜甜的,像凝固了时光,也像极了那年那个虽然漏雨、却充满干劲儿和人情味的春天。

  四季青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那会儿,阳光一照,空气里浮动着新鲜泥土的味道。

  我们在自己那个终于安稳下来的小仓库里涮火锅。国浩踩着人字梯子在那儿折腾投影仪。那束光,穿过仓库里吊挂得密密麻麻、五彩缤纷的样衣丛林,最后打在仓库尽头那面被涂料刷得斑斑点驳的老墙上,清晰地投出四个不太正规、但气魄不小的大字:“衣路顺风”!那正是当年我们挤在大学水利水电学校的男生宿舍铁架床上,凑在台灯底下划拉的创业计划书标题!

  “胖妹!你花椒不要钱呐?!”美芬被锅底涌上来的麻辣浓烟呛得直咳嗽,“上次林夕跟你吃完火锅,嘴里的牛油味熏人一个礼拜!她跑去见个东北老客户,一张嘴,把人家大哥熏得直在胸前划十字!”

  南希笑着把电磁炉的火调小了点。她的笔记本电脑就在旁边开着,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库存表格。投影仪的光正好扫过她新染的一头栗色卷发。那一刻,我突然晃神,想起了大二那年冬天,大雪封门,我们几个人挤在定海新村那个出租屋里。为了取暖,用热水冲廉价的奶粉当可可喝。南希时推开门进来,发梢上沾满了雪花,白白的,在昏黄的灯光下,真像撒了一层糖霜。

  “快来搭把手啊!”汪佳和小茹吭哧吭哧抬着个大折叠桌,从高高的货架后面转出来。桌腿一下子刮到了堆在过道边的一大摞衣服,“哗”地一下被掀起一片波浪,阳光透过高窗射进来,那面料像流动的彩云,好看极了。

  君斌这个机灵鬼,马上掏出手机“咔嚓”猛拍:“绝了绝了!这光线!这场景!留着当咱们淘宝店首页背景图!氛围感拉满!”

  南希用长柄勺挖了一大块虾滑,稳稳地滑进滚开的红汤里,热气氤氲,模糊了她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片。“记得不?那天我们几个在走廊里分糖吃,嘻嘻哈哈。走廊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照在地上,亮得跟块金砖似的…那会儿是真穷啊,一块糖都当宝。”

  投影仪的光束闪了闪,画面切换了。那是我们二十出头的时候,跑到钱塘江边照的一张合影。照片里二十岁的林夕,对着镜头比着老土的剪刀手,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她背后钱塘江的水啊,滚滚东流,一去不回头。

  “当年咱们系主任放话,”林夕晃着酒杯,看着墙上那张年轻飞扬的脸,又看看周围堆积如山的样衣,声音带着感慨,“说咱这小团伙,仨月都撑不下去,就得散伙。结果呢?”她手臂划了个大圈,指着头顶层层叠叠挂着的样衣,“你们瞅瞅,现在挂在这仓库里的衣裳,比咱系教学楼四年里挂过的设计图纸…加起来都多吧?”

  角落里的波波,突然指着墙角那台蒙着灰的老物件:“咦?那台蝴蝶牌的缝纫机!从定海新村搬过来的吧?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小茹那个渣男前男友,就在这机器旁边…差点把汪哥…”她后半句没说,哈哈一笑了之。

  林夕忽然放下酒杯,从她那精致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摊开,里面是七枚用红色绳子串起来的铜钱。仔细看,铜钱泛着一种特别的、曾经很熟悉的冷光。“我把当年那个裁缝剪熔了,”林夕笑了笑,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找老铜匠重新打成这个了。” 她把铜钱一个个分给大家。每一枚上面都用小楷工工整整刻着一个名字。轮到我手里那枚,翻过来,背面刻着四个小字:“毕业不散”。

  “嗨,兄弟姐妹们,再干一杯!”君斌豪气地举杯,随即启动了投影仪。瞬间,一面巨大的Excel表格投影在墙上,绿色的数字像流动的河流,密密麻麻淌过。“上个季度咱们网店流量,直接干到这儿了——暴涨百分之两百!线上线下全面开花了。”他兴奋地挥了下拳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啥,“哦对了!差点忘了说正事。昨天房东唐姐又来找我了…”

  南希没等众人欢呼完,忽然伸手,“啪”一下关掉了仓库顶棚上所有的大灯。整个空间瞬间陷入昏暗。与此同时,南希打开了电脑播放器。没有前奏,一首熟悉无比但又永远带着几分跑调的歌,瞬间在堆满布料的货架间炸开!那是当年我们在钱塘江边,对着涛涛江水,撕心裂肺吼出来的《海阔天空》!当年青涩、莽撞、甚至带着悲壮的声音,此刻混杂着不知从河面还是港口传来的、低沉悠长的货轮汽笛,如同乘着时光机,猛地撞进了现在。

  “干杯!!”

  七个玻璃杯再次清脆地碰在一起,杯里的花雕酒液荡漾着暖金色的光泽。胖妹看着眼前的酒杯,又看看锅里那块始终沉在碗底、没被捞起来的藕片,不知咋回事,眼泪“唰”一下就涌出来了,止都止不住。

  仓库卷帘门外头,淅淅沥沥的春雨,墙上投影里那张多年前的江边合影,七个年轻人脸上的笑容,被星光映照得清晰而又永恒,像是被定格在那一刻的金子。

  而我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下了根。货架上挂的吊牌,在门缝溜进来的风里,无休无止地翻转、飘动,簌簌作响,如同成千上万只即将振翅高飞的白鸟。

  回头想想,生意是什么?所谓江湖,所谓买卖,剥开那些打打杀杀、尔虞我诈的花架子,本质上和聚散离合一样,根子上还是“信义”二字。是守规矩,是兑现承诺,是不忘一路扶持过来的穷哥们、老东家。

  那盏“衣路顺风”的灯还亮着,铜钱还在叮咚作响。江湖再大,跑得再远,别忘了当年是谁赊给你那一匹布,是谁在雨夜里借你屋檐,是谁在潦倒时塞给你两颗薄荷糖。这生意啊,想做得长久,骨子里得靠这股人情味垫着!就像四季青的老仓库,地基夯得实实的,才能顶得住风雨,承得住万箱货。

  人生啊,拆开看,就跟这仓库后门口堆的那些快递包装盒差不多,里头塞着碎纸片、空气袋,还有写错地址的订单,看着挺乱。可只要你愿意蹲下来理,总能找到那张贴在最底下、被压得皱皱巴巴但目标清晰的快递单子。从四季青那把抵着喉咙的猎刀边儿上,到运河边茶楼里不动声色的暗战,再到仓库热气腾腾的火锅旁……每一步,甭管是跟人硬碰硬还是抱团取暖,都像是往这单子上填一个字符:怎么看清局面,如何看懂人,啥时候该咬牙挺住,啥时候要服软转身。江湖规矩很简单——得讲情分,也得懂分寸,更得明白啥东西能抵押,啥东西打死不能碰。归根结底,咱都是这条奔腾大江上的“潮信鱼”,想要不被浪头打懵拍死,就得更精于体察这江湖水势的深浅急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