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银行浮世绘-《服装品牌主理人》

  从深发展扎进光大那会儿,感觉像从一个小池塘跳进了钱塘江,水更深,浪更大。2008年那会儿,我在中国光大银行建国路支行做信用卡部主管。日子嘛,就是典型的银行格子间生活——跟商户名单较劲儿,跟打印机吵架,研究哪个咖啡馆的积分兑换能让人抢破头。你说这人生,冷不丁就来个急转弯。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商户名录,隔断玻璃“嗒嗒嗒”响了几声——是行政主管沈振华,用他那修剪得挺体面的指甲在敲。

  “李总让你赶紧去他办公室一趟。”老沈冲里头努努嘴。

  走廊尽头那扇红木门半开着,空调的风口底下拴着根红绸带,正上上下下抽风似的抖。推门进去带起一小股风,桌上散放的文件就有点骚动,一张纸飘飘悠悠往下落。巧了,正掉我脚边,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户,把它照得发亮,“不良资产处置方案”那几个黑体大字,像根针,扎人。

  “小汪是吧?”大班椅一转,李天乐李总那张脸转了过来。金丝眼镜后面那眼神,隔着镜片也带着钩子。他后头整面墙都是他的“勋章”,奖状、牌匾镶在框里,最里头,2006年浙江省金融创新奖烫金底子半明半暗。他手里捻着钢笔,尾端在眼镜腿上蹭了蹭。我眼神扫过他放桌上的左手——小拇指那三毫米长的指甲,像打磨过的小铲子尖儿。行里老人都懂,那是捻捆钱纸带子的“祖传手艺”。

  “听说你之前在深圳发展银行,搞过传化物流那个项目?”他开口,金华那边的口音把“物流”说得像“雾六”。说话间人已经站起来,踱到那大玻璃窗前。意大利皮鞋踩在厚地毯上,闷闷地陷下去一块。窗外,这黏糊糊的暮春雨水,密密麻麻地编织一张大网,楼下建国路堵成长龙的车尾灯,拖出条红色的、缓慢流淌的光河。他袖扣上小小的双头鹰徽章,冷光一闪。

  “是的,李总,那时候我们主要是跟进了整个系统对接……”我刚接话茬,准备回忆点“光辉历史”铺铺路。

  “叮!”

  他手里那柄银亮的小拆信刀,跟锥子似的,狠狠戳在办公桌那油光水滑的北美黑胡桃木桌面上,截断得干净利索。

  “我要听的,不是历史课本!”他转过身,窗外雨势猛地加急,哗啦啦砸在玻璃上,跟他嗓门一样大,“我要的是眼下!把四季青那帮人精商户,一五一十、干干净净地,给我装进咱信用卡积分商城里去!档口要全部装上光大的poS机,就这本事,现在!”每一个字都像甩出来的飞镖,带着风声。他转身带起的风还挺急,把旁边书架上那本精装的《巴塞尔协议III》掀了个趔趄,书页“哗啦”一下散开。

  最意外的是,那书页里飘飘然,落下来一张巴掌大、四角磨毛了的泛黄照片。我眼力好,照片里是1998年的老支行办公楼前。年轻青涩的李天乐,正吃力地举着把大黑伞,伞面整个罩着前面领导的背影,而他自己大半个身子,彻彻底底淋在滂沱大雨里,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这照片掉下的瞬间,快得几乎没人注意到,但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拾捡起一张尚未到期的底牌,塞进了意识深处某个归档严密的角落。

  他这时顺手抄起桌上那只青瓷镇纸,冰裂纹釉面下,“天道酬勤”四个暗纹字若隐若现。“下个月,沃尔玛要正式落地滨江。”镇纸一下下磕着桌面,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哒、哒”声,像老式座钟的秒针在催命,“我要你!必须抢在招商银行那帮人前头,把这两块硬骨头给我啃下来!” 说这话时,我眼尖地发现他瞳孔有那么一瞬间微微放大,那是某种猎食者在血味弥漫的空气里,惯常的本能反应。

  走廊那头,陆佳那特有的、带点金属质感的笑声钻进来,混着旁边碎纸机咕噜噜吞咽纸屑的响动。她工位屏幕保护图案是实时滚动的K线图,几条曲线纠缠不清。正巧我路过她座位,幽绿的光线割裂了均线的平静。后来在楼梯间安全门后头,她掏出个沉甸甸的青铜打火机,“咔嚓”点燃一支利群香烟。

  “听说你奶奶上个月走了?”她吐出一口烟,烟雾把脸糊得有些模糊不清。不等我回应,她自顾自说:“我外婆,前年,脑溢血,IcU整整十七天。”她声音有点飘忽,猛地用大拇指狠狠蹭过烧红的烟头,烟蒂和皮肉接触瞬间,轻微的滋声响起,焦糊味混着一种奇怪的气息在逼仄的空间爆开。“这行当,汪哥,”烟雾散开些,她的眼睛异常锐利,“不信眼泪,真不信。但信不怕死的,尤其是那些带着新鲜伤疤,还敢往前冲的兵。”这话像用砂纸磨过喉咙。

  走出那扇安全门,我发现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不觉布满了弯弯的月牙印子,白白的泛了红。真奇怪,这景象猛地让我想起在华丰露天停车场,为等一趟公交,蜷在车里数冰雹砸车窗,手指也是这么无意识掐进肉里。

  电梯光亮的镜门一照,身上那件白衬衣的下摆皱巴巴堆在裤腰外头。镜子里的影像有点恍惚。那一刻,好像突然看见徐老师,笑眯眯地站在镜子里,手里拿着他那块永远擦不净粉笔灰的黑板擦,在帮我仔仔细细地打理领口。电梯内冰冷的电子数字,无声无息地跳动着:3…2…1。十八秒。恰好足够,在胸口闷响的心跳间隙里,让一个艰难的决定反复淬火、冷却、成型。行,这活儿接了!狭路相逢,拼他个鱼死网破呗。

  于是,一场名为“攻陷沃尔玛”的大会战就此拉开序幕。

  当时,2008年3月里的杭州,顶着一股子倒春寒的阴冷,薄雾罩城。我捏着张滚烫的《都市快报》冲进建国支行大堂,油墨味儿还没散干净,头版标题斗大:“沃尔玛中国加速布局”!茶水间里,陆佳正鼓捣她的诺基亚N95,屏幕停留在新浪财经页面,她头也不抬甩过来一句:“瞅见没?招行杭州分行,昨天刚把银泰百货的联名卡签约仪式整得上报纸头条了!”这当头炮来得又响又急。

  我一把将报纸拍在会议桌上,夹页里掉出张巴掌大的便签——传化物流的老赵,那个江湖气很浓的老采购,手写的潦草字迹:“他们冷链运输标,后天下午三点截!急!”。

  会议室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哐当被推开,李总裹着一团寒气走进来,腋下夹着的《第一财经日报》哗啦展开,头版正印着沃尔玛全球cEo那张志在必得的大脸访谈。“总行只给了仨月的窗口期!”他声如洪钟,脚上那双金利来皮鞋在地毯上踏出清晰的深痕,“滨江店五一必须开业!我要咱光大的poS机,在他们家所有收银台门口一字排开,把招行的地儿给我占了!”

  夜深人静,那间临时划拨出来的所谓“作战室”里,泡面味儿弥漫整个空间。马姐把计算器按得噼里啪啦火星直冒:“账期要压到45天,非找两家关系铁的城商行做联合保理不可!”她身后巨大白板中央,贴着那份令人喘不过气的沃尔玛核心供应商名单。其中一个名字被红色马克笔狠狠圈住——永辉超市。触目惊心。那是招行上个月刚签下的战略伙伴。硬骨头中的硬骨头!

  我脑瓜子嗡嗡的。2006年冬天,在华丰那个破停车场,为了堵一个公交公司的财务处长,数着分钟挨冻的记忆忽然涌回来。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再次爬上来。就在这时,丁奕那头喊了一嗓子:“查到了!沃尔玛生鲜损耗率……3.2%!”数字冰冷刺骨。心头一震,寒意瞬间变成了电光火石!我抓起笔在白板上狠狠画出弧线:“集中火力!砸冷链供应商!给他们运费补贴!往死里补!但条件捆绑死!必须!绑定用咱光大的收单系统!”这就是撕开市场的豁口!

  真正的短兵相接比纸面更腥风血雨。3月20日,老天爷一点面子不给,暴雨如注。我们几个缩在传化物流园区一个嘎吱作响的彩钢棚子底下躲雨。老赵一身湿漉漉的雨衣突然掀开,露出大半张脸,带着他那标志性的、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凑近:“那招标的头儿王主任,别的不贪,就爱那口茶。明前,记住,必须是梅家坞最地道的明前龙井!”他说这话时,眼睛故意瞟了瞟棚子外边,几辆冷链车正卸着挪威来的昂贵三文鱼。隔着一百来米,招行的地推团队在另一块场地上,正给忙碌的工人和司机们发着印有“招商银行伴您温暖出行”的大红雨伞。无声的战火燎原。

  当我们在梅家坞外围一个老茶农家翻箱倒柜抢到最后两斤极品明前龙井时,丁奕低头扫了一眼手机,脸瞬间黑如锅底:“招行那边,给供应商放水了!流贷年化报价……7.2%!”这简直是釜底抽薪!马姐嗷一嗓子,当场把手头那份刚跟一家小供应商签好的、还墨迹未干的意向书撕了个粉碎!“撕!跟他们耗不起了!我们报6.8%!现在!立刻!马上!杀去钱江支行找老刘拆借头寸!让他拿老底儿出来顶!”

  最惨烈的战场在4月7日的滨江店施工现场。金属撞击声震得人耳膜疼。沃尔玛那边的总负责人陈明远,戴着顶雪白的安全帽,手里捏着一沓比新华字典还厚的招行合作方案书,那厚度都能当砖头用了,明显碾压了我们那份薄薄的诚意。“光大的冷链解决方案,专业性我们非常认可,”陈总大拇指上那个油润的玉扳指,“哒、哒”地磕着旁边的钢结构立柱,他声音慢悠悠的,“但是啊,招行那边,可是承诺一次性铺设五十台最新型号的无线poS机,全方位无死角覆盖啊……”

  我心脏砰砰跳,手心全是汗。猛地解开那身约束感极强的银行制服西装纽扣,露出里面特意穿着的白衬衣——胸口正上方,一枚小小的、闪着低调金属光芒的传化物流十周年纪念徽章别在那儿,清晰夺目。“陈总,”我声音努力稳住,“您还记得2005年夏天那场叫‘麦莎’的台风吗?沪杭高速全线瘫痪,传化三十多辆满载生鲜的冷链车被堵得动弹不得。当时几乎所有渠道都断了,是我们光大连夜远程开出的电子银行承兑汇票,才让车队解了困!”话音刚落,头顶彩钢板房顶棚上噼里啪啦骤然响起急密的敲击声!施工期最烦人的雨偏偏在此时倾盆而下!巨大的噪音、纷乱的雨水,仿佛当年被狂风暴雨砸得摇摆不停的高速集装箱车。陈明远眼神锐利地扫过我胸前那枚小小的徽章,又抬头望向狂暴的雨幕,沉默了足足三分钟。

  4月23日凌晨三点。建国支行后院仓库改装的临时指挥部里,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和烟味混合出一种绝望又亢奋的气息。李总那件价值不菲的白衬衫,领口已经泛出陈旧暗黄的油渍和汗渍。他紧握着听筒,嗓门沙哑地冲那支行唯一一部能通国际长途的老式座机吼:“对!现在锁!马上锁住三个月远期购汇汇率!不用多问!沃尔玛美国总部那帮代表就吃这套!他们最怕汇率风险暴露!现在就锁定!”窗外,工地探照灯的巨大光柱无规律地乱扫。灯光扫过墙壁时,刹那间照亮了角落里堆着的外卖纸盒。这瞬间,恍惚又把我扯回了2006年华丰停车场那个冻死人的冬夜,对着车窗玻璃哈着白气取暖。

  当那台早已该淘汰的老传真机,终于吱吱呀呀地、慢吞吞地吐出一张盖着总行红彤彤大印的远期购汇汇率承诺函时,整个指挥部爆发出一阵近乎疯狂的欢呼!丁奕激动得用他那台早已过气的柯达相机,咔嚓一声定格了这历史性瞬间。这照片,后来被李总装裱在他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

  4月30日傍晚,杭城的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滨江新区的夜幕降临,沃尔玛标志性的巨大蓝色LoGo,在无数灯光的簇拥下,第一次在杭州点亮!那一刻,华彩绽放!我们团队——我和丁奕、马姐、陆佳,还有其他三个核心骨干——七个人的手机放在一起,就在沃尔玛崭新的收银区中央,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信提示音!如同胜利的号角!所有短信都是同一条内容:“【光大银行】您尾号6688的光大信用卡于沃尔玛滨江店消费268元,首次刷卡享双倍积分奖励已入账。”陈明远紧紧握住我的手,笑容格外真诚:“汪经理!合作愉快!”

  隔着沃尔玛巨大的玻璃幕墙望出去,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招行的地推团队已经默默开始拆除他们精心布置的展台和易拉宝。橙黄色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们略显落寞的背影。

  尘埃落定。46天!不到俩月!这疯狂的一役!再回头看时,支行金库里,崭新的沃尔玛联名卡早已堆砌成了蔚为壮观的小山。而在滨江店开业头一天,光大的poS机吃下了63%的刷卡量!这个纪录,直到六年后支付宝和微信支付彻底改变了游戏规则,才被彻底打破。建国支行的三楼信用卡中心,那整面磨砂玻璃墙上,终于倒映出我们清晰的、属于我们的时代掠影。

  然而,2008年注定是个地动山摇的年份。仅仅过了12天,5月12日下午2点28分,杭州城里温吞吞地保持着23c。我正趴在建国支行三楼会议室的大长条桌上,跟商户积分兑换表上的天文数字死磕。中央空调出风口挂下的那根红绸带,原本只是慢悠悠地飘着,突然间像被无形大手攥住,疯狂摇摆!

  “哐当!”陆佳手里的诺基亚N95掉在地上,绿色的屏幕上跳出的那条信息像个沉重的铅块:7.8级 四川汶川……玻璃墙外面传来尖锐的轮胎摩擦声,不知谁的收音机音量被猛地调到了最大,交通台女主播带着明显哭腔和电流刺啦声:“……发生7.8级强震……道路通讯严重损毁……”丁奕一哆嗦,手里的美工刀狠狠划过指尖,一小点鲜红的血珠滴在桌角的沃尔玛联名卡样稿上,把醒目的“双倍积分”染成了一小片暗色的斑驳。

  “哐!” 会议室门被一股蛮力撞开!李天乐几乎是冲进来的,西服下摆蹭了大片墙灰都顾不上了。他那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有点歪。他二话不说,一把抓起会议桌上当镇纸用的那个沉重青瓷物件,“咚!”一声重重敲在桌面上,声音沉得让人心脏猛缩:

  “总行指令!十万火急!信用卡部、小贷部,立刻合并!成立临时‘消费金融中心’!” 他那双眼睛红得吓人,布满血丝,像滚着一场即将炸开的火灾,“三天!就给你三天时间!给我把部门整合清楚!抗震救灾专项贷款通道,72小时内务必正式上线!”

  我后背瞬间汗毛倒竖!这个合并方案,上个月支行班子会议上刚刚被李总亲口否决过一次!而此刻,他眼神里翻滚的早已不是当时的权衡利弊,而是某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这老银行里的惊涛骇浪,比雨天的地面还要滑。

  暴雨在深夜毫无征兆地再次洗劫了杭城。我捏着那份滚烫的、重新组合后的两部门人员花名册,像捧着一团刺猬,缩在自己逼仄的出租屋床上,一筹莫展。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陆佳的短信:

  “汪哥,小心点。小贷部的王德发科长在钱柜KtV喝大了,满口嚷着‘绝不会让个毛头小子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我心里咯噔一下。王德发,五十冒头,信贷业务线上的老油条、坐地虎。他掌控着小额贷款部整整七年,势力盘根错节。他那间办公室正位上,一直供着尊锃亮的鎏金关公像,常年香烟缭绕。就在上个月,他还笑呵呵地给我塞过一盒包装挺精致的新中式酥饼。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油纸上分明印着某信贷公司的字样——这正是他那亲小舅子开的担保公司,名号响亮得很。这是个难啃的老泥鳅。

  第二天清晨召开的正式合并会议,德发今天显然精心收拾过,换上了一身新西装,熨烫笔挺。当我照着流程讲到新部门风险管理要点,提到“逾期90天以上贷款需统一划转至资产保全部跟进执行”这条时,王德发忽然慢条斯理地用他那祖传紫砂杯的盖子,一下、一下,轻轻刮擦着杯口边缘,声音刺耳得像指甲划过黑板。他眼皮都没抬,语气拖得长长的:“年轻人啊,总想着条条框框。知道这街口开小超市的李寡妇、天桥下面卖早点的小张哥,都是什么样的门道吗?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呀……”

  “王科长,”我心里冷笑一声,按下了放在手边的投影仪遥控器开关,强光瞬间穿透会议室缭绕的烟雾,打在大屏幕上,“您上个季度亲自核销的那八笔不良贷款,系统里记录得非常清晰。”

  一幅由箭头、虚线、姓名、公司组成的资金流向图在屏幕上炸开,像一张精心织就又丑陋不堪的蜘蛛网。其中三条刺眼的红线,最终都稳稳指向了一个终点——他小舅子的信贷担保公司。

  “啪嗒!”

  清脆的碎裂声扎破了紧绷的空气。王德发手中那只包浆深厚的紫砂杯盖,失控地脱手,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碎成好几瓣。里面二十年陈的普洱老茶汤,肆无忌惮地泼洒在铺着崭新地毯的地面上,洇出一大滩无法抹去的深褐色污痕。空气凝固了。他整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窗外的雨,整整下了三天没停歇,丝毫没有喘口气的意思。

  第三天下午,我带着新划拨过来的几个风控部精干力量,顶着依然如注的暴雨,一头扎进了小额贷款部的档案资料仓库突击盘点。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樟脑丸的陈腐味道。

  “看看2005年的这本旧账。”丁奕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从厚厚一摞布满灰尘的旧账册里抽出一本。手电光柱下,一行字特别扎眼:某某建材商,连续三年获贷!抵押物一栏,赫然写着“特种型号钢材xx吨”。三年的时间,翻来覆去,一模一样的抵押物!旁边是几张同样泛黄的、纸张脆弱的仓储单据。

  “咔哒!”丁奕掏出的高清摄像机已经对焦。当镜头移动,清晰地捕捉到那张单据角落一个模糊不清但特征鲜明的私章印记时——

  “扑通!”一直默不作声站在角落里、负责看守这个资料库的项经理,毫无征兆地对着我们直挺挺跪了下去!浑身抖得筛糠一样,话都说不利索了:“别……别拍了!我……我说!是……是王科长逼我签字的!他说……说……这……这他妈的,是……是行业的惯例啊!谁……谁都在这么干啊……”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冰冷的摄像机镜头沉默地记录下这一切。

  又是一个深夜,近十点。我站在李天乐那间宽大办公室那几乎垂地的百叶窗边。窗外的雨没有半点要停的样子,大颗的雨滴打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拖出一道道狰狞扭曲的水痕,像无数条泪痕。李总背对着我,手中拿着一小块麂皮,异常认真地擦拭着挂在墙正中央的那面“省金融创新奖”的奖牌,一遍又一遍。

  “明天一早班子例会,”他头也没回,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异常的平淡,却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宣布:王德发同志,停职检查。职务,由小李暂时顶上。”

  办公室顶灯投下的光线角度很巧。那面擦得锃亮的铜质奖牌光滑的表面,清晰地倒映出他小半张侧脸。我似乎瞥见,奖牌倒影中那张脸,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那个笑容,微妙得让人骨头发冷。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更沉了。

  汶川地震发生的第五天,整座杭州城像被悲伤浸透了,目之所及,缠绕着大大小小象征祈福的黄色丝带。我们新成立的“消费金融中心”门口,刚挂上红底黄字、写着“抗震救灾绿色贷款专属通道”的横幅,丁奕就捧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冲进来,满头大汗,脸色发白:

  “汪哥!坏了!楼下营业厅……炸锅了!一下子涌进来二十多号人!全是之前在小贷部办了短期贷款的小商户!一个个嚷嚷着要提前取款!说家里有亲戚在灾区,要救命钱!”

  我几步冲到营业厅门口。一股子浓重的汗味、雨腥味混着焦虑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穿着沾满灰浆蓝色工装、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中年男人把柜台拍得震天响:“能不能尽快放款!我贷的那点钱是给老家亲人救命的!十万火急啊?!”那指甲缝里的混凝土粉末,猛地刺了我一下——那是定海村改造拆迁时,蹲在废墟边啃冷饭盒的包工队的模样。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陆佳突然跳上等待区的椅子,抄起保安的扩音器喊话。杂音被压制下去些许。她指着刚调试好的一块新展板,上面是临时手写的大幅通告:“紧急通知:即日起,光大银行信用卡,临时额度增加三倍,特供抗震救灾专用!”

  “三倍?!”

  “这下我的资金可以周转过来了!”

  人群里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也就在这骚动刚刚冒头的一瞬间,我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角落阴影里,一个安静坐着的身影。灰色阿玛尼西装,腕子上一串深褐色、油润的奇楠沉香珠子被手指捻得发亮。这是陈永贵,一个我早有耳闻的温州商人,以承接政府工程起家,手里握着六七个效率极高的施工队。

  我快步走过去,没多一句寒暄,直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字迹尚且新鲜的方案稿——那是昨晚熬了个通宵赶出来的“赈灾速贷特供企业通道方案”。他似乎有些意外,目光在那份简陋但内容详实的纸上扫过。就在他抬起手腕准备说话的瞬间,他腕间那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欧米茄腕表表镜反射出一抹刺眼的白光。“汪经理,”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商人的精明和不容置疑,“利息这一条——还得再降0.5个百分点。”他手指敲了敲方案上那个利率,“你答应这个,我马上给你带十个急需资金的莆田建材商过来!都是准备往成都那边供料的!”

  我心底那块石头终于稍微落了点地。看来这根线,我赌对了。

  当晚的临时会议持续到深夜。李天乐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摘下了他那标志性的金丝眼镜,疲惫地揉着鼻梁骨,听我一五一十汇报刚出炉的全新“赈灾通道”方案细节。当我念到其中一条要求客户采用“等额本息”还款方式时,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桌上那个青瓷镇纸!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他用镇纸坚硬的底部,狠狠划掉了“等额本息”四个字!

  “非常时期,用非常之策!”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辩驳的力道,“特事特批!允许所有赈灾贷款,前三年只还利息!不动本金!本金,灾后三年再起算偿还!”投影仪惨白的光束下,那青瓷镇纸上的冰裂纹理蜿蜒曲折,竟隐隐勾勒出一张残酷的地震断裂带分布图。命运的无形手指,正冷冷地划过这片土地,也划过所有人的命运线。

  5月20日,全国默哀日。天色阴沉得像蒙了层铅灰的布。

  建国支行大门口摆满了素白的菊花。我和新整合后部门的几个同事,排成一列,站在门前的募捐箱旁,对着广场上下半的五星红旗,深深三鞠躬。人群寂静无声,弥漫着巨大的哀伤。

  李天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就在我直起身的瞬间,一个冰凉的、沉甸甸的金属小物件,被他飞快地塞进了我西装裤兜里。

  “收好,”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熬夜后的沙哑和一股浓烈的咖啡气息,“这是分行中心金库最后一把备用钥匙……总行特批了五千万现金头寸,救灾专用!”他说完,快步走开。

  我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里那冷硬的金属轮廓,抬眼望向庄严肃穆的广场。穿金戴银、提着昂贵手袋的妇人,优雅地将一张白金卡插入我们临时架设的捐款poS机,输入一串大额数字。另一侧,戴着黄色安全帽、浑身沾满白灰泥点的农民工,正将自己布满褶皱、叠得方方正正的、汗湿了的百元钞票,小心又郑重地塞进募捐箱上方狭窄的开口。贫富贵贱,在这一刻模糊了界限,只剩下对遥远震区共同而深切的悲恸。

  刺耳尖利的防空警报骤然撕裂杭州城的上空!长鸣声压过了一切!哀悼!默念!心被这声音狠狠揪紧!

  就在这时,右手边袖子被人用力拽了一下。是陆佳。她那精心涂抹过、总是闪亮亮的指甲,在低沉的天幕下意外地碎裂了小半片,断裂处尖锐得像散落的、无声哭泣的星芒。

  王德发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走出银行旋转门时,动作显得笨拙而沉重。走到门口石阶中间位置,这个曾经在建国支行信贷线上呼风唤雨七年之久的老科长,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他面对着支行那熟悉的、金灿灿的行名招牌,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躬!那腰弯下去,停顿了足足两三秒,才慢慢直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栋楼,步履蹒跚地,最终消失在街角的人流车海中,再也没回来过。

  消防通道安全门后面阴暗的角落里,他那尊供奉了七年的鎏金关公像被随意地遗弃在那儿。香火早已断绝,灰尘仆仆。那曾经锃亮的金漆表面大片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白廉价的石膏胎体。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袖口去擦拭泥灰。就在挪动它沉甸甸的底座时,指尖在泥坯底部,摸到一行凹刻的小字:

  “中国光大银行杭州建国支行,2001年开业庆。”

  那一年,我还坐在余杭塘栖镇高中教室里,跟二次函数和三角函数较着劲,满脑子幻想的是镇子外面那条偶尔开过卡车的柏油大路究竟通往哪里。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在办公室核对已经批量发放出去的几百笔赈灾贷款核心数据。电脑屏幕的荧光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一行行借款人信息划过。当那批陈永贵介绍的莆田籍建材商的名字出现时,我留意到后附的抵押物清单——清一色的钢材批次文件。翻到材料附页,那加盖的“xx地区质量技术监督中心汶川分站”的公章印泥格外新鲜,刺着我的眼。一个电话打给熟悉情况的朋友。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

  “那个质检站,他们新的办公楼……确实是震前不到半个月才刚验收通过的……全新的楼……说是验收第二天就投入使用了……”

  那印章印下去的材料检验合格报告,带着一个崭新落成的机构的承诺。然后仅仅十来天,那栋承载着质量承诺的新大楼在地震中轰然倒塌……那公章的有效性,如同它在废墟中裂开的印痕。

  凌晨两点的死寂被电话铃声猛地撕破。是李天乐。背景音里传来细碎的玻璃碰撞声,像有人在高脚杯里搅动着冰块,清脆得充满世俗的人情味。

  “干得不错,”他声音里有种明显的放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明天起,你再兼管公司业务部一部。好好干!”

  没等我应声,电话就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踱到办公室那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雨还在下。建国路湿漉漉的柏油路上,霓虹灯招牌的光影被雨水拉扯得变幻不定。建国路口那个巨大的、崭新的沃尔玛蓝色Logo,倒映在地面浑浊的积水坑洼里,扭曲、抖动、变形。

  像一张被雨水无情打湿后,揉得皱巴巴、几乎无法辨识的信用卡。

  恍惚间,那些密密麻麻的报表数字、催缴记录、客户签字在眼前交织、翻滚、坠落……

  夜深了,耳朵里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远处钱塘江传来的、千年不变的潮声。那声音,轰隆轰隆的,跟川北灾区灾后重建工地上昼夜不停打桩机的声响,竟然……如此相似。

  人嘛,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着,摔个鼻青脸肿,爬起来抹把脸上的泥,再啐口带血的唾沫,还得继续走。银行这行当,说白了就是个巨大的账本游戏,里面写满了数字的起伏、人情的冷暖和规则的多变。

  我趟过的浑水、啃过的硬骨头、流过的汗、见过的笑里藏刀,这些东西堆起来,就是我这半本账。里头有算计,也有情分;有狠劲,也得藏点韧劲。说到底,能在时代的浪头上扑腾几下,留下点自己的水花,知道为什么而战,为谁而累,能站着把钱挣了,能偶尔被信任一把,再回头看时心里还能有个七八分的敞亮,这活法,也就算值当了。杭州城里那点湿漉漉的水汽,它渗进了我这块老腊肉,成了滋味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