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北风起时我归来-《醉剑江湖》

  日头爬过临安城东南角的凤凰山顶时,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又回到了驿馆外。

  他袖中还揣着早茶铺的碎银,指节却早被晨露浸得发白。

  昨夜在御书房翻《乾道会要》至三更,案头堆着户部呈的淮南灾年无粮的折子,可眼前这百来号百姓——挑担老汉的竹筐里分明垫着半袋糙米,抱孩子的妇人衣襟下露出半截药包,连那背书箱的学子,书箱扣环都蹭着新鲜的红漆——哪像是等赈济的?

  官家。

  低唤声从巷口传来。

  穿皂衣的内官缩着脖子靠过来,目光扫过人群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太学生林子敬带着《忠魂录》来了。

  中年男子没应,只将直裰下摆往靴筒里塞了塞。

  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鞋尖已沾了星点泥,像极了当年在南京应天府学,跟着老师踏雪寻梅时蹭的。

  林子敬的青衫下摆沾着草屑。

  他跪得极直,脊背像根绷断的弦,双手托着的檀木匣上还凝着露水。

  匣盖掀开时,断弦上的血痂被阳光一照,竟透出点暗红的光,像极了去年冬天,淮河边被冻住的血河。

  此非辛公之私物。林子敬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是建炎以来,战死的卒、累死的夫、饿死的妇孺,共十二万三千七百零三缕忠魂所寄。

  他又从怀中抽出本泛着旧黄的册子,封皮上忠魂录三字是用血写的,这是学生走遍两淮,访了三百七十二个村,记的名姓。

  王五,原建康民夫,死于修城,妻儿无依;李招娣,楚州织娘,金军破城时投井......

  中年男子的指尖刚触到断弦,便像被烫着似的缩回。

  他翻开《忠魂录》,第一页的墨迹还未干透,字里行间浸着水痕——不知是泪还是血。

  朕......竟不知民间有此多冤?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惊飞了檐下两只麻雀。

  林子敬额头抵着青石板:陛下可知昨日庐州来的信?

  辛公在湖北任上时修的粮仓,被地方官以名义扣了七成。

  百姓嚼着树皮等粮,却见官船载着白米往临安送——他突然哽住,那些米,是要送进主和派的宴席的。

  中年男子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昨夜在御书房,户部侍郎递来的密折上写着淮南粮价平稳,而案头那盏羊脂玉烛台,正是三日前主和派某位大人送的生辰礼。

  他伸手去扶林子敬,却被少年避开。

  林子敬捧起檀木匣,转身走向驿馆朱漆大门,青衫下摆扫过满地晨露,辛公在等陛下。

  驿馆正厅的门半开着。

  辛弃疾站在案前,案头《御金总论》的手稿被风掀起两页,断弦压着的那页上,刚写的民心即兵四个字墨迹未干。

  范如玉立在他身侧,腕间银镯随着她整理茶盏的动作轻响——那是她成婚前父亲送的,刻着二字。

  陛下。辛弃疾行了个平身礼,没有跪。

  中年男子脚步顿了顿。

  他记得三年前辛弃疾任江西安抚使时,也是这样站着奏事,说臣不跪苟且事。

  此刻再看这张脸,眼角的细纹比三年前深了,可眼里的光,倒比当年在滁州城墙上看北天时更亮。

  卿......他喉头滚了滚,可是要复职?

  臣不请兵符。辛弃疾伸手取过案头折子,但请陛下开仓放粮,许庐州百姓自组归正营,由地方举贤为将。

  无官督军,岂不乱?话出口他便后悔了——这像极了主和派那些百姓愚钝的调调。

  民心若定,何须官督?辛弃疾将折子推过去,百姓要的不是将军,是回家的路。

  当年臣在山东聚义,八百人能抗金三年,靠的不是兵符,是村头老丈偷偷塞的烙饼,是妇人连夜补的征衣。他的声音低下来,陛下可闻昨夜驿馆外的断弦声?

  那不是琴音,是十二万忠魂在喊还我河山

  中年男子翻开折子,第一行便写着开庐、和、濠三州官仓,粮分三等:青壮取米充军粮,老弱取粟度荒,妇孺取豆做种。

  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

  这......他抬头时,正撞进辛弃疾的目光里。

  那目光像把淬了火的剑,却又温得像老家山东的春阳。

  陛下夜览盐弊案卷时,可曾拍案?辛弃疾突然开口。

  中年男子一怔——那是半月前的事了。

  他翻到两淮盐商私通金国的证据,气得将茶盏砸在地上,碎瓷片划破了手指。

  臣的金手指,能感应人心星火。辛弃疾闭目,方才见陛下身影在星火图中忽明忽暗,忽而看见您摔茶盏,忽而看见您对着《绍兴和议》叹气。他睁开眼,眼里有光在跳,现在,明了。

  中年男子摸向袖中——那里还揣着半块带血的瓷片,是那晚他亲手捡的。

  准辛某所奏,速行。他提笔在折子上批字,墨汁晕开时,窗外的断弦突然嗡鸣,像在应和什么。

  君心已醒,山河可归。辛弃疾轻声说。

  第二日卯时三刻,临安北门。

  范如玉替辛弃疾系紧披风带。

  风卷着北来的寒气,卷得她鬓角的银簪微微发颤。

  李铁头牵着马立在旁边,甲胄上的鱼鳞纹被晨露浸得发亮——这是他当年跟辛弃疾在山东起义时穿的,缝缝补补二十回了。

  走了。辛弃疾翻身上马。

  道旁突然响起细碎的响动。

  挑担老汉摘下斗笠,抱孩子的妇人将孩子举过头顶,背书箱的学子跪下来。

  不知谁先举起了野艾,接着是旧刀、残鼓,像片沉默的林。

  林子敬站在最前头,手里的还魂鼓破了个洞,鼓槌却是新削的。

  他敲第一下时,鼓声哑得像咳嗽;敲第二下,竟有几个百姓跟着击掌;第三下,残鼓、旧刀、茶碗,所有能发声的东西都响起来,像千军万马在喊。

  钟九皋立在北岗上。

  他的七弦琴只剩三根弦,却弹出了《还魂引》的终章。

  琴声裂云时,惊起千雁北飞,雁群掠过城墙,在青灰色的天空里划出个字。

  六十四营已待命,是否拔旗?李铁头勒住马。

  辛弃疾没有回答。

  他翻身下马,从怀里取出火折子。

  江岸的野艾堆早被百姓堆好了,一人多高,像座座小山。

  火折子凑近时,火星子炸响,野艾的香气混着焦味腾起来,火舌卷着北风,真成了条赤练蛇,往北方窜去。

  儿啊,娘等你回家。

  熟悉的乡音在耳边响起。

  辛弃疾闭了闭眼——这是金手指传来的千里心音,是他十二岁那年,被祖父辛赞送出山东时,母亲在城墙上喊的话。

  他拔剑指北,声如洪钟:传令——兵发庐州,我们不夺城,只还家!

  江面上,千帆齐动。

  北风卷起战袍,那抹绯色像团烧不熄的火,映得江水都红了。

  范如玉立在船头,望着渐远的临安城,轻声道:杭州府学的先生们,该等急了。

  辛弃疾转头看她,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颤,眼里却有光:等我们还了家,再去给他们讲讲——什么叫醉里挑灯看剑

  船行渐远,还魂鼓声仍在身后响着。

  那声音穿过晨雾,穿过城墙,穿过大半个江南,往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