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稗子说话没人听-《醉剑江湖》

  晨光未透,天边灰白如纸,寒气凝于草尖,化作点点霜露。

  辛元嘉披衣起身,未及用粥,便拄竹杖出户,踏着湿冷田径向南畈而去。

  昨夜地底那丝震颤,如虫行骨中,久久不散。

  他本欲归眠静思,可心神所系,竟比金手指更早醒来——仿佛大地在梦里低语,只等他一人倾听。

  田垄之上,稻禾尚青,穗头垂首未扬,而一旁沟畔的稗草,却已泛出焦黄,穗粒干缩,早熟半月有余。

  他蹲下身,指尖轻捻一株稗穗,碎屑簌簌而落。

  再拨开根土,细察其下湿润之状,不禁眉头深锁:泌露量减三成,地气枯涩,非旱兆,亦非涝征,倒像是……血脉将竭。

  他闭目,悄然开启“醉眼照世”。

  刹那间,万象退去,唯感地下三尺深处,一股极细微的震颤正缓缓蔓延——频率诡谲,如万虫匍匐,节律错落却暗藏秩序。

  更奇者,此动与夏夜蛙鸣之间的停顿节奏,竟完全吻合!

  他曾幼时听祖父言,北地大灾前,蛙类夜鸣渐稀,终至绝声,而后蝗蝻破土,遮天蔽日。

  心下一凛。

  忽闻远处一声童嗓惊叫:“田里青蛙全往北跳了!一只都不剩!”

  刘石孙赤脚奔来,手中铃铛摇得急促,声已嘶哑,脸上满是惊惶。

  这孩子自三月前便为村中巡田摇铃报异,风雨无辍,如今嗓子几乎废了,却仍死守一句诺言:“只要辛公信我,我就不听。”

  辛元嘉缓缓站起,立于田埂之上,目光扫过整片南畈。

  风吹过稗草,发出沙沙脆响,像是大地在提前哀鸣。

  他凝视良久,终低声吐出一句:

  “三月后,蝗潮将至,蔡州危矣。”

  话音落时,风忽止,四野寂然,连虫鸣都似被抽尽。

  范如玉闻讯赶来,手中捧着新收的稻秧。

  她素手翻检,发现谷壳轻薄如纸,浆汁稀淡无味,碾碎后几无油性。

  “今年雨水均调,日照充足,不该如此。”她抬眸望夫,“莫非地力耗尽?还是……灾气潜伏?”

  辛元嘉点头:“非人力所致,乃天地逆动。若我不察,百姓必误春耕,待蝗蝻出土,百里无粮,饿殍将起。”

  范如玉神色微变,随即沉声道:“既知祸机,何不上报州府,请调仓粮预储,以备赈济?”

  “王文谦?”辛元嘉冷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若不防,一州生灵涂炭,谁来担责?”

  范如玉默然。

  她深知丈夫所言非虚。

  王文谦主政以来,粉饰升平,凡言灾异者皆遭贬斥,甚至有乡吏因上报虫患被革职流放。

  此刻贸然上书,不仅无益,反会断送自救之机。

  “那你打算如何?”

  辛元嘉望向带湖方向,目光坚定:“私购艾草百斤、麻网千尺,掘沟引浊,熏土驱卵。先救眼前田,再护身后民。”

  他说罢,转身回屋,取出私蓄银两,密召陈砚耕入内,低声嘱咐:“你连夜出村,绕道信阳,暗中采办,不得留名。货到之后,藏于带湖旧仓,由许耕石接应。”

  陈砚耕领命而去。

  数日后,辛元嘉日日巡田,足迹遍布七村十三畈。

  每至一处,皆俯身察稗、听地、验土。

  某日,他在许家洼停步良久,忽然取杖画地,定桩划线,似要掘沟引流。

  许耕石拄锄而立,满脸疑惑:“辛公,这可是祖田啊,好端端的,为何要动土?”

  辛元嘉只淡淡道:“地气不宁,浊气积中,需掘沟三尺,引秽出脉,方可保秋种不败。”

  老农皱眉:“我种了一辈子地,从没见过为几根稗草就挖田的!再说,眼下无旱无涝,动土岂不是惊扰地脉?”

  辛元嘉不答,只是望着那片早熟的稗草,眼神深远如渊。

  许耕石见他神情肃穆,又忆起昔日辛公主持安葬七忠、立无名碑之举,心中一震:此人行事,看似怪异,实则皆有所据。

  若真有灾,毁田一时,总胜过全家饿死。

  当晚,他咬牙召集三子,趁夜动工。

  铁锹破土,尘泥飞扬,父子四人挥汗如雨,依辛公所划线路,深掘三尺,沟成之后,又按方填入石灰与野艾,层层压实。

  邻人见状,纷纷讥笑:“许老头疯了!为几句梦话就毁祖田?”“怕是被辛元嘉蛊惑,成了疯魔!”更有甚者告诫子弟:“莫学他们,将来田荒了,哭都没处哭。”

  然而许耕石不理,只默默夯实最后一锹土,抬头望向辛元嘉独坐的高台,喃喃道:“我信辛公。他不曾骗过活人,也不会吓唬死土。”

  月光下,一条条新掘沟渠蜿蜒如脉,隐没于阡陌之间,仿佛大地提前布下的防线。

  而在城中府衙,烛火未熄。

  师爷匆匆入禀:“大人,近日民间传言四起,都说辛元嘉夜观天象,预言大灾,还驱使村民掘地埋药,恐惹民变。”

  王文谦正在批阅文书,闻言冷笑一声:“又是这个辛元嘉?赋闲之人,不安本分,竟敢妄言灾异,动摇民心!”

  他掷笔于案,目光阴沉:“明日,亲率胥吏下乡查访。若属实,严惩不贷——太平年间,岂容妖言乱政?”第395章 蛊壤生妖

  晨雾未散,官道上马蹄声碎。

  王文谦披紫袍、乘轻舆,身后胥吏成列,铁链轻响,似携刑具而来。

  他眉峰紧锁,目光如刃,遥望南畈阡陌间纵横交错的沟渠,仿佛大地被谁生生割裂。

  “好一个归田老翁!”他冷哼一声,跃下舆台,靴底踏进湿泥,“太平年间,竟敢私掘良田,毁祖脉、乱地气,是想掘出前朝宝藏,还是勾结山寇藏身?”

  左右胥吏立刻上前查勘,用尺丈量沟深,翻检土中所埋之物。

  一胥吏捧起半焦的野艾残渣,禀道:“大人,此草性烈,多用于驱邪熏瘴,民间谓可‘断虫胎’。”

  “荒唐!”王文谦怒极反笑,袖袍一甩,“蝼蚁尚且知安其穴,这辛元嘉竟以妖术蛊惑乡民,妄动土工!岂不知地脉一断,五谷不登?传我令——钱算盘!”

  “在!”师爷应声而出。

  “即刻拟告示,贴遍七村十三疃:凡助辛某掘地者,皆以聚众谋变论处,田籍削除,家产充公;再有散布灾言者,按‘妖言惑众’律拘押治罪!”

  文书飞笔疾书,朱批如血。

  黄纸墨字很快张贴于村口古槐之下,墨迹未干,已有孩童围看,怯声念出:“……妄言蝗祸,煽动民心,实为乱政之根……”

  消息如风过野,吹入带湖草庐。

  夜阑人静,油灯摇曳。

  范如玉正缝补旧衣,忽听墙外窸窣有声。

  她抬眸,见窗纸微动,似有人影伏地。

  她不动声色,只将灯芯挑亮三分。

  屋内,辛元嘉负手立于案前,凝视一张手绘田图,指尖停在许家洼一处凹地。

  良久,他低声道:“卵已伏土,三尺之下,千千万万。若再迟半月,春阳一暖,便如沸汤泼雪,顷刻化蝻成群,蔡州以北,必赤地千里。”

  范如玉轻轻放下针线:“那王文谦如今封禁四方,百姓畏罪,谁还敢动一锹?”

  辛元嘉嘴角微扬,却无笑意:“他管得了告示,管不了天道;压得住嘴巴,压不住命。” 他转身望向窗外沉沉黑夜,声音低沉如雷滚地,“宁为罪人,不为怠政之官。纵使史笔如刀,也要剖出一条活路来。”

  话音未落,窗外黑影倏然退去。

  三日后,南畈偏东一隅,日头初升,露重难消。

  辛元嘉拄杖而至,身后仅许耕石与数名老农相随。

  他驻足一处不起眼的土丘,杖尖点地,沉声道:“掘此三尺,有白卵如雪,臭不可近。”

  众人面面相觑。

  一名青年农夫忍不住道:“辛公,这几日我们已被官府盯上,再动手,怕是要牵连全村啊!”

  许耕石却默默解下锄头,一锄劈入土中,沙哑道:“我信他。”

  泥土翻起,一层复一层。

  直至第三尺,铁锹忽然触到一团黏腻之物。

  有人俯身细看,猛地后退:“白的!全是白的!像……像烂脑子一样!”

  腥腐之气骤然弥漫,令人作呕。

  三人合力挖出,竟得卵块三石,层层叠叠,如蛆盘结,触之滑腻,闻之欲呕。

  “这就是蝗子的胎!”辛元嘉神色凝重,当即命人取来干燥艾束,堆于坑畔点燃。

  火舌舔舐卵团,刹那间,噼啪爆响不绝于耳,如同豆粒炸锅,黑烟裹着焦臭腾空而起。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传遍村落。

  “辛公真能知天意!”

  “那白卵烧起来的声音,就是将来吃稻谷的嘴!”

  “王知州说他是妖人,可妖人能救万民吗?”

  而此时,府衙之内,烛火通明。

  密报送至案前,王文谦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纸上赫然写道:“辛元嘉掘得‘妖卵’三石,焚之有声如爆豆,乡民跪呼‘神明降世’,纷纷暗中效仿掘沟埋艾……”

  他冷笑一声,将密报揉作一团,掷于地上:“老翁妄语,借虫造势,竟敢惑乱民心!本官治下,岂容谶纬横行?”

  他提笔欲批刑牒,忽觉指尖微颤。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怪风,吹得檐铃轻响。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遥远田野上,某种沉睡的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