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魂断景耀-《汉阙孤臣》

  头痛欲裂。

  像是有人用钝器狠狠敲击过他的太阳穴,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颅腔内一阵剧烈的、沉闷的痛楚。苏瞻的意识在黑暗中浮沉,试图挣脱那粘稠的束缚,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耳边是嘈杂的、混乱的声音。金属撞击的锐响,模糊不清的嘶吼,还有某种重物倒地的闷响。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是铁锈味、汗臭味还有一种焚烧什么东西产生的焦糊气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刺骨的寒冷从身下坚硬的地面渗入他的骨髓,与他额头上滚烫的温度形成诡异的对比。我这是在哪儿?

  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涌现:大学图书馆,泛黄的《三国志》摊开在桌上,台灯昏黄的光线,为了准备那篇关于蜀汉灭亡的课程论文,他熬了整个通宵,然后天亮时,他感到一阵极度的眩晕,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道是低血糖晕倒了?可这地方…这气味…这声音…绝不对!

  强烈的求生欲迫使苏瞻奋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继而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灰暗的、布满烟尘污渍的木质顶棚。他正躺在一处冰冷的地面上,身下垫着些粗糙的干草。四周光线昏暗,似乎是在一座简陋的营帐里。帐内空气混浊,除了那令人不适的气味,还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道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和更清晰的血腥气。

  那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上穿着一套破损不堪的古代皮甲,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迹。他脸上混杂着烟尘、汗水和尚未干涸的血渍,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疲惫,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父亲!父亲您醒了!”那年轻人看到他睁开眼,先是一愣,随即扑到榻前,声音嘶哑地喊道,带着哭腔。

  父……亲?

  苏瞻懵了。他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学生,连恋爱都没正经谈过,哪来这么大一个儿子?而且,这称呼,这装束……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浑身酸痛无力。那年轻人连忙伸手搀扶。触手之处,是冰冷坚硬的甲叶。

  借着帐内昏暗的光线,苏瞻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他穿着一身锦袍,虽然已经脏污不堪,甚至有多处撕裂,但依稀能看出材质不凡,样式古朴,绝非现代服饰。这双手骨节分明,皮肤略显粗糙,指腹有薄茧,绝不是他那个天天敲键盘的大学生该有的手!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穿越?!

  没等他理清思绪,帐外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嚎,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金铁交鸣声和濒死的哀鸣。喊杀声似乎正在迅速逼近。

  那年轻将领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焦急地对苏瞻喊道:“父亲!魏狗攻得急!张遵将军快顶不住了!东门怕是已破!我们该怎么办?!”

  张遵?魏狗?东门?

  这几个词像钥匙一样,猛地捅开了苏瞻记忆的闸门。他昨晚彻夜研究的,正是蜀汉景耀六年(公元263年)的那场灭国之战!邓艾奇袭阴平,兵临绵竹!蜀汉卫将军、诸葛亮的儿子诸葛瞻,携其子诸葛尚,以及张飞之孙张遵等人,在此仓促迎战,最终全军覆没,父子双双殉国!

  而此刻,这个年轻人叫他父亲,那他就是诸葛瞻?字思远,那个在历史上被评价为“智不足以扶危,勇不足以拒敌”,最终战死绵竹的诸葛瞻?!

  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让苏瞻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穿越成了诸葛瞻?而且,还是在这个兵败身死的节骨眼上?!

  历史上,就是今天,公元263年冬,诸葛瞻战败于绵竹,蜀汉门户洞开,后主刘禅随即出降。

  完了!刚穿越就要死?!还是以一种极其憋屈的方式,重复这具身体原主的悲剧命运?!

  强烈的恐惧和不甘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苏瞻。他不想死!他好不容易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哪怕是活在乱世,也绝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父亲!您快拿个主意啊!是战是走?!”年轻的诸葛尚见父亲眼神涣散,神情恍惚,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帐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箭矢“嗖嗖”射在营帐上的声音。恐慌像瘟疫一样在营地里蔓延,隐约传来士卒溃逃的哭喊声。

  苏瞻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刺激着他的肺部,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丝。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我是苏瞻,也是诸葛瞻!我拥有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更拥有来自未来一千八百年的知识!我知道历史走向,我知道邓艾的弱点,我知道钟会的心思,这是我的优势,是我在这死局中唯一的生机!

  历史记载,诸葛瞻在此战中心存犹豫,进退失据,先是退保绵竹,后又放弃险要,出城与邓艾野战,导致大败。现在,看来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

  “尚儿”苏瞻,不,此刻起,他必须完全成为诸葛瞻。他强迫自己用尽可能沉稳的声音开口,尽管嗓音因干渴和恐惧而沙哑,“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们在何处?张将军情况如何?”

  他需要信息,需要准确的情报,而不是这具身体原主记忆中那些混乱和绝望的印象。

  诸葛尚虽然焦急,但见父亲似乎恢复了神智,且问话条理清晰,连忙答道:“已是午时过后!我们就在绵竹关内最后的营垒!张将军在东门血战,但魏军攻势太猛,我们伤亡惨重,怕是守不住了!有败兵说,看见邓艾的大纛已经快到关下了!”

  诸葛瞻的大脑飞速运转。历史上的今天,邓艾正是利用蜀军士气低落、主将犹豫的机会,一举攻克绵竹。现在大军兵临内城,说明外围防线已全部失守,到了最后关头。

  硬拼是死路一条。这支部队士气已崩,装备、体力都处于绝对劣势。

  逃跑?能往哪里跑?成都吗?历史上诸葛瞻不是没想过退守成都,但军心已散,根本跑不掉。而且,就算逃回成都,又能如何?面对一个只想投降的后主刘禅吗?

  必须在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看到一旁案几上散落的兵符、地图,以及一面代表“汉”字的大旗,和一面绣着“诸葛”二字的将旗。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空城计?!不,不完全一样。但原理相似——利用对方的心理,尤其是利用邓艾此时的心态!

  邓艾千里奇袭,士卒疲惫,补给困难,他是孤军深入,拼的就是一股锐气,一击必杀。他同样怕持久,怕变故,更怕身后的钟会有什么动作。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

  那么,如果在这个时候,让他看到一些反常的景象呢?

  比如,已经溃不成军、主将都差点昏死过去的蜀军,突然之间,中军大营旗帜鲜明,稳如泰山,甚至还能派出小股部队进行反击。

  邓艾会怎么想?他会不会疑心其中有诈?会不会担心蜀军有埋伏?或者,担心这是蜀军的诱敌之计?

  哪怕只能让他迟疑片刻,哪怕只能暂时挫其锐气,就能为溃散的蜀军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甚至能争取到等待变数的时间!比如姜维的援军,虽然历史上姜维被钟会死死拖在剑阁,但万一有奇迹呢?

  不,不能指望奇迹。要靠自己争取!

  这个计划风险极大,一旦被邓艾看穿,死得更快。但按兵不动或仓皇逃窜,同样是死路一条。搏一把,尚有万分之一的生机!

  想到这里,诸葛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猛地抓住诸葛尚的手臂,借力站了起来。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

  “尚儿!听令!”

  诸葛尚被父亲眼中突然爆发的神采震慑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末将在!”

  “第一,你立刻带我的亲卫队,打起所有‘汉’字旗和‘诸葛’大旗,到营垒最高处,给我想办法立起来!要显眼!要让关下的魏军能看清楚!旗帜不许倒,人也不许乱!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诸葛瞻语速极快,但条理清晰。

  “啊?”诸葛尚一愣,立旗?现在立旗有什么用?

  “快去!”诸葛瞻厉声喝道,这一刻,他仿佛真的有了几分统帅的威严。

  “诺!”诸葛尚不敢再问,转身冲出营帐。

  诸葛瞻又看向帐外一名惶恐的亲兵:“你!立刻去找张遵将军,告诉他,无论如何,再顶住一炷香的时间!然后,让他选派几十名最精锐、最不怕死的骑兵,集结待命!”

  “啊?……诺!”亲兵虽然不解,但也飞奔而去。

  下达完命令,诸葛瞻深吸一口气,走到帐门口,掀开一角,向外望去。

  残破的关隘,狼藉的战场,四处奔逃的溃兵,以及远处那如潮水般用来的、盔甲鲜明的魏军,这一切都无比真实,无比残酷地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

  他的心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个临时起意的计划,漏洞百出,完全是在赌,赌邓艾的多疑,赌那微乎其微的运气。

  但是,他没有退路。

  “诸葛瞻……历史上你在这里败了,死了,还背上了千古的憾恨。”他在心中默念,“但今天,我来了。我是苏瞻,也是诸葛瞻。我不会坐以待毙!”

  “这盘死棋,我要下一手‘诈’棋!看看你这征西将军邓士载,敢不敢接!”

  他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目光投向关下那杆越来越近的“邓”字大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绵竹关的风,带着血与火的味道,吹动他散乱的发丝。一场与历史宿命的对决,就在这绝望的废墟上,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