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海防建言-《汉阙孤臣》

  蜀汉章武五年(公元266年)秋,中原传来的惊天巨变——司马炎篡魏建晋,如同一声沉重的战鼓,敲打在每一个关心时局的人心头。尽管南中偏安一隅,且对此事早有心理准备,但新朝的正式建立,依然意味着北方威胁的形态发生了质变,一个更具正统性(至少在其宣称上)和可能更强大的对手已然诞生。与此同时,楪榆港“海市”的繁荣与伴随而来的纷扰,以及商人沈富带来的关于东吴内部因晋代魏而产生的微妙动荡的信息,都清晰地表明,南中政权面临的挑战,已从单纯的陆上防御,迅速扩展到广阔的海洋方向。在“北固南拓,陆海并举”的国策下,如何构建一道坚固的海上藩篱,确保来之不易的海上命脉无虞,已成为关乎政权生死存亡的紧迫议题。

  这一日,永昌不韦城王府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远超平日。北地王刘谌亲自主持军国重议。与会者除卫将军诸葛瞻、安南将军霍弋、秘书令郤正、光禄大夫谯周等核心重臣外,宜都王刘琏、靖海水军都督陈舟亦被紧急召还,这是自海路开拓以来,水军主帅首次参与如此高层次的战略决策。厅中悬挂的巨幅舆图上,以往重点标注的北部山脉关隘旁,东南沿海的曲折岸线、星罗岛屿被用朱笔格外醒目地勾勒出来。

  刘谌面色肃穆,开门见山:“诸位爱卿,司马氏篡位,晋室已立。北疆压力,未来必增。然今日之急,在于东南海疆!楪榆港乃我财源所系、耳目所寄,商旅云集,亦成显靶。东吴水师历来强横,晋贼亦未必不会效仿曹魏遣舟师南下。我朝水军初建,舟舰不足,如何保此海疆无虞?望诸位畅所欲言,献上海防良策!”

  安南将军霍弋首先起身,这位陆上宿将,对海战虽非专长,但深知利害,他抱拳道:“殿下!海防之要,首在舟师!靖海水军现仅有大小战船三十余艘,兵员千五,守备近海尚可,若吴、晋大舰来犯,绝难抵挡。当务之急,是加速建造楼船、艨艟等大型战舰!请殿下下诏,倾三郡之力,优先保障舟械坊工料,扩建船坞,广募工匠,日夜赶工!同时,靖海水军需扩编至五千人以上,严加操练!” 他的建议核心在于“增量”,是最直接的反应。

  靖海水军都督陈舟紧随其后,他的汇报更为具体,也透露出焦急:“殿下,霍将军所言极是!末将补充,现有战船,如‘破浪’级,利于巡哨、近战,然体小炮弱,无法与吴军五层楼船抗衡。水军士卒多由陆师转来,虽勇悍,然操舟、水战之术生疏。且海岸线漫长,现有兵力捉襟见肘,吴军若避实击虚,择地登陆,我陆师驰援不及,则危矣!末将恳请,不仅要加强舟师,更需沿岸筑垒,烽燧相望,形成水陆联防之势!”

  然而,光禄大夫谯周却持不同看法,他缓缓出列,声音带着忧虑:“殿下,霍、陈二将军忠勇可嘉,然老臣以为,此事需慎之又慎。倾力打造舟师,修筑海防,耗费钱粮巨万,旷日持久。如今北有强晋,西陲未靖,府库本不充盈,若再将大量资源投入莫测之海防,恐陆上根本动摇,此非善策。况且,”他顿了顿,看向刘琏和陈舟,“大张旗鼓建设水师,必极大刺激东吴,恐招致其先发制人之祸。不若示弱于外,维持现有规模,以商贸利益羁縻吴国边将,或可暂保平安。昔年武侯治蜀,亦是以固守为本。” 他的观点代表了强烈的风险规避意识,主张“韬光养晦”,甚至带有绥靖色彩。

  双方意见鲜明对立,厅内目光再次聚焦于尚未发言的诸葛瞻。他深知,海防策略的选择,不仅关乎军事,更关乎整个政权的战略走向和资源分配。

  诸葛瞻离席,走到海图前,目光深邃,掠过海岸线,沉静开口:“殿下,诸位同僚。霍将军欲强兵,陈将军求实效,谯大夫虑深远,皆为国谋,瞻深以为然。然海防之事,非单纯水战,乃‘势’、‘术’、‘器’三者结合之大计,不可偏废。”

  他首先回应谯周的担忧:“谯大夫主张隐忍,其情可悯。然,我今拥有楪榆港、海盐之利,如童子怀金行于闹市,纵使跪地求饶,恶霸岂会因我示弱而放过?东吴、乃至新晋,视我为正统余孽,必欲除之而后快。海防非我欲战,乃不得不防!示弱只会助长敌胆,加速其来犯之期。唯有展现出足够的自卫决心与能力,方能慑止轻侮,争取时间。此乃‘以战止战’之道。”

  接着,他肯定霍弋与陈舟的方向,并提升其层次:“霍、陈二将军所言水师、岸防,乃海防之骨肉,必不可少。然,需有灵魂统御。瞻之浅见,构建我朝海防,当循‘点、线、面结合,水陆协同,梯次防御’之策,并辅以‘外交谍报’软肋之。”

  他详细阐述其系统性的“海防建言”:

  “其一,固点:打造‘海上铁拳’与‘岸上磐石’。” 他手指重点指向几个位置,“水师建设,非单纯求量,更要求精。集中资源,优先建造两种舰船:一为快速灵活的‘赤马舟’、‘走舸’,用于巡逻、侦察、通讯;二为至少能装备拍竿、弩炮的中型‘战舰’,如改进之‘楼船’,不需多,但求坚、求快,形成核心战力。同时在楪榆港及周边关键岬角(如澜沧江入海口之‘石门坎’、南部‘白崖湾’),依险要地势,修筑烽火台、戍堡、炮位,屯驻精锐陆师。水师为游骑,岸防为堡垒,相互依托。”

  “其二,联线:建立‘烽燧传讯’与‘巡弋制度’。” 他的手指沿海岸线划过,“沿海南北,择高地设立烽燧,约定信号,一旦发现敌情,昼烟夜火,接力传讯,务必使敌踪速达水寨、港城。靖海水军划分防区,建立定期巡弋制度,熟悉每一处暗礁、水道,使敌无法轻易渗透。”

  “其三,控面:实施‘以商养战’与‘民间海防’。” 他的策略展现出更广阔的视野,“鼓励民间造商船,官船护航,收取护航费以补充军资;战时,可征调大型商船,加装防卫器械,辅助水师。同时,招募熟悉水性的沿海疍民、渔户,编为‘靖海义从’,给予钱粮,令其平时捕鱼贸易,战时则为眼线、向导,甚至参与作战,将朝廷海防与百姓生计结合,形成汪洋大海中的无形罗网。”

  “其四,外交与谍报:海防之‘软刃’。” 他压低声音,“最后,亦是关键。需加大通过林邑等渠道,探听东吴水师动向、晋国是否欲建水军。同时,可尝试与交州地区的吴国非核心将领或地方豪强建立某种‘默契’,通过让渡部分贸易利益,换取其对我存在的‘默许’或至少不积极进剿。此非畏战,乃战略缓冲之策。”

  诸葛瞻的建言,构建了一个多层次、攻防兼备、且将军事、经济、外交、民众力量整合一体的海防体系蓝图,远超单纯的军事对峙思维。它既回应了加强武备的迫切需求,也考虑了现实资源的约束,更展现了长远的战略智慧。

  刘谌听罢,振奋击案:“善!卫将军之策,深得孤心!点、线、面结合,水陆协同,更兼以外交谍报,如此方为万全之策!便依此议!” 他当即下令:“霍将军总揽后勤工料,陈都督专注水师编练与岸防建设,宜都王与诸葛尚协理市舶司,保障‘以商养战’及民间动员事宜。郤令君负责与林邑等外联通道。所需钱粮,由府库优先调拨!”

  霍弋、陈舟、刘琏等轰然应诺,斗志昂扬。谯周见刘谌决心已定,且诸葛瞻之策确实周详,遂不再强谏,默然领命。

  大计已定,整个南中政权迅速转向。靖海舟械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资源倾斜,新的船坞开始建设,工匠待遇提高,大型战舰的龙骨开始铺设。沿海要地,勘测地形的军官和工师络绎不绝。烽火台的选址与建造提上日程。市舶司颁布了新规,对参与官营护航的商船给予税收优惠,并开始登记民间善舟壮丁。与此同时,通过林邑和海上商队进行的对吴、晋情报收集工作也悄然加强。

  然而巨大的投入也带来了压力,府库储备消耗迅速,永昌、楪榆的赋税有所增加,民间渐有微词。而这一切动静,不可能完全瞒过东吴在交州的耳目,边境局势明显紧张起来,吴军巡船的出现在楪榆外海的频率增加,摩擦风险陡升。

  面对这些新挑战,诸葛瞻指示各地官员,需加强宣导,向百姓阐明海防关乎全体安危,同时严查贪腐,确保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对东吴的挑衅,则命令陈舟秉持“不示弱,不先开第一箭”的原则,坚决对峙,但竭力控制冲突规模。

  数月后,第一批新建的改进型战舰下水,沿岸首批烽燧投入使用,靖海水军首次进行了大规模水陆协同演练。尽管这支海上力量依旧稚嫩,但已初具雏形,展现出了强大的发展潜力。

  站在刚刚竣工的楪榆港防波堤上,望着海风中猎猎飘扬的“汉”字旗下,正在进行编队操练的舟师,诸葛瞻对身旁的刘琏和陈舟感叹道:“海防之建,非一日之功。今日种下此树,盼他日能为我南中遮风挡雨。然,真正考验,尚未到来。”

  陈舟慨然道:“将军放心,末将必竭尽全力,早日练成一支可战之水师!”

  刘琏则目光深远:“海防固,则海路通;海路通,则生机存。此策关乎国运,再难亦要前行。”

  南中政权的海疆之上,一场以自强求生存的宏大工程,全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