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江阳遗恨-《汉阙孤臣》

  蜀汉章武六年(公元267年)深秋,南中之地已渐有凉意。在故吏张瑛带来的北方情报刺激下,经由卫将军诸葛瞻擘画、北地王刘谌决断的北地策略已悄然启动。北地司在张瑛主持下初步运转,致力于联络益州旧臣、收集晋廷情报;而由安南将军霍弋秘密组建、牙门将赵戬统领的“忠义营”,也开始以小股精锐的形式,对晋朝控制薄弱的南中边缘地带进行渗透和骚扰,旨在示形存续,维系北地人心。然而这些行动多集中于朱提(今云南昭通)以南的山区,对于更深处的蜀地核心区域,尤其是沱江、长江交汇处的战略要地江阳郡(今四川泸州),因其深入晋境、防守严密,南中政权始终难以触及,那里的情况如同蒙着一层浓雾。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契机,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无尽的遗憾,正悄然逼近这座饱经沧桑的江城。

  这一日,永昌不韦城“北地司”衙署内,气氛凝重。张瑛正与霍弋派来的参军以及秘书令郤正的代表,一同研判最新从北地零星传来的消息。消息依旧零碎且令人忧虑:晋帝司马炎地位日趋稳固,对益州的控制加强,原蜀中部分心怀故主的势力遭到进一步打压,联络愈发困难。

  就在这时,一名作商贾打扮、神色惊惶的中年男子,被北地司的暗哨秘密带入。此人名叫王涪,自称乃江阳郡江阳县人,原是蜀汉江阳督邮陈昙的远房侄孙。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年过六旬、在蜀汉灭亡后被迫降晋但仍被闲置的原江阳督邮陈昙,因不满晋吏横征暴敛、欺凌旧民,更因暗中得知晋廷有意将一批被俘的蜀汉旧臣家属迁往洛阳作为人质,忧愤成疾,已病入膏肓。临终前,陈昙秘密交托王涪,让其冒死南来,称有极其重要的物事——一份他暗中记录的、江阳乃至巴蜀部分地区仍心向汉室的故吏名单及联络方式,以及他凭借旧日关系了解到的晋军在江阳、江州一带的驻防虚实图——欲献予南中朝廷,以期“魂归汉土,不负先帝”。

  王涪泣诉:“叔祖言,此名单关乎众多忠义之士身家性命,晋廷搜捕甚严,不敢假手他人,亦不敢轻易书写。只待南中遣一心腹胆壮、熟悉北地情势之士,亲至江阳,他方能口传心授,并交予部分信物。然……然叔祖病体沉疴,恐……恐时日无多了!” 言罢,伏地大哭。

  此讯如同惊雷!若能获得这份名单和布防图,无疑将对北地策略产生颠覆性影响,可极大增强联络旧部的针对性、有效性,甚至对未来可能的军事行动提供关键情报。然而江阳郡城深入晋境数百里,守备森严,要派员潜入垂死的故吏家中取得绝密情报,无异于虎口拔牙,成功率极低,且一旦失败,不仅使者有去无回,名单上所有人亦将面临灭顶之灾。

  消息迅速呈报至北地王刘谌和卫将军诸葛瞻案头。刘谌闻报,又惊又急,立即召集群臣商议。

  安南将军霍弋情绪激动:“殿下!此乃天赐良机!若得此名单,我北地司如虎添翼,联络旧部事半功倍!江阳乃水路要冲,知其布防,价值连城!末将愿亲自遴选死士,潜入江阳!”

  光禄大夫谯周则大惊失色,极力反对:“殿下!万万不可!此必是晋人奸计!意在诱我精锐自投罗网!即便为真,江阳龙潭虎穴,岂是易与?妄遣人员,不过徒增牺牲,更将引火烧身!切不可因小利而忘大患!”

  秘书令郤正则持重分析:“王涪身份需严加核查,消息真伪需仔细甄别。然若此事为真,确系千载难逢之机。然行动之险,亦如谯大夫所言。需有万全之策,至少需有接应、撤离之周密安排。”

  宜都王刘琏、诸葛尚等年轻一辈则心情复杂,既为可能获得的重大情报而振奋,又为行动的极端危险性而担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诸葛瞻。他沉默良久,手指在地图上江阳的位置重重敲击,目光锐利如刀:“此事,确如谯大夫所言,九死一生。然亦如霍将军所言,机不可失。陈昙督邮,瞻略有耳闻,乃正直之士,其情或许为真。且观王涪神色,不似作伪。然,是否行动,如何行动,需权衡至秒。”

  他提出一个大胆而谨慎的方案:“人选,不必霍将军亲往,亦不宜派大队人马。只需一人,胆大心细,忠贞不二,且熟悉蜀中口音、地理。行动,绝非强取,而是智取。可令王涪先行返回,告知陈督邮,南中必派人来,令其安心。同时,我这边,需立即挑选绝对可靠之人,伪装身份,利用现有商队渠道,设法接近江阳。不入郡城,而在城外约定秘密地点接头,由陈督邮信任之人送出情报。同时派精锐‘忠义营’小队,秘密渗透至江阳郡南部山区接应,一旦得手,立即由预定路线急速南返。整个过程,务求隐秘、迅速!”

  “然,”诸葛瞻语气沉重,“必须做最坏打算。告知使者,若事不可为,或遇险情,当机立断,销毁一切,以身殉国,绝不可累及北地义士!”

  经过激烈讨论和严格筛选,最终,一名原籍犍为、精通蜀语、曾多次执行危险侦察任务的“忠义营”军侯陈密,被选定执行此次名为“归汉”的绝密任务。陈密自幼失怙,深受汉恩,对蜀汉忠心耿耿,且胆识过人。霍弋亲自向他交代任务,诸葛瞻亦秘密召见,殷殷嘱托:“此行成败,非止于一份名单,更关乎北地千万遗民之望。汝之所负,重逾千钧。务必谨慎,平安归来!”

  陈密慨然领命:“末将深受国恩,万死不辞!必不辜负殿下、将军重托!”

  与此同时,北地司加紧对王涪的盘问和背景核查,并利用有限渠道,试图核实江阳陈昙病重之事。反馈信息模糊,但未发现明显破绽。王涪被秘密送回,告知陈昙南中将派人接应。

  数日后,陈密化身成贩卖朱提银矿的商贩,跟随一支与北地司有联系的、经常往来朱提-犍为的小型商队,踏上了北上的险途。另一支由赵戬亲自率领的“忠义营”精锐小队,亦化整为零,秘密向江阳郡南缘的山区运动,建立接应点。

  等待是漫长而焦灼的。不韦城和博南前线的决策者们,日夜期盼着来自北方的消息。每一天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一个月后,坏消息率先传来。那支作为掩护的商队在接近江阳地界时,遭遇晋军盘查,虽未暴露,但行动已引起注意,不得不延缓行程。消息传到不韦,谯周再次进言,要求立即取消行动,召回人员。但诸葛瞻力排众议,认为此时召回更易暴露,指令陈密“暂缓行动,待机而动”。

  又过了半个月,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名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忠义营”士兵被秘密抬进了霍弋的帅帐。他是赵戬派回的信使。带来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

  陈密军侯历尽艰辛,最终与陈督邮派出的心腹接上了头,成功取得了部分口述名单和一枚作为信物的旧官印。然而就在他们按计划撤离时,行踪暴露,遭遇晋军巡骑和当地豪强武装的联合围剿。为掩护携带情报的同伴和信使撤回,陈密率数名勇士断后,浴血奋战,最终身陷重围,力竭殉国。那份用生命换来的部分名单和布防信息,虽由陈督邮心腹带回,但其人亦受重伤,不久便逝去,情报未能完全复述,仅得只言片语。赵戬的接应小队在边境苦等多日,只等来了这名垂死的信使和残缺的消息。

  “归汉”行动,以惨痛的代价,换回了极其有限、且无法完全证实的情报。陈密和众多无名勇士的血,洒在了故国的土地上。

  消息传回,不韦城内一片悲声。北地王刘谌闻讯,默然良久,下旨追赠陈密为讨寇校尉,厚恤其家,并命人设祭遥奠江阳殉国忠魂。霍弋捶胸顿足,深恨计划不周。谯周则喟然长叹,悲悯将士枉死。

  诸葛瞻立于博南城头,北望江阳方向,秋风萧瑟,吹动他的衣袂。他手中紧握着那份用血换来的、残缺不全的名单碎片,上面只有几个模糊的地名和人名代号。

  “江阳……遗恨……”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沉重,“陈军侯,诸位壮士,瞻……愧对尔等。此恨,此债,我南中上下,必永志不忘!”

  然而,他迅速从悲痛中振作,对身旁的诸葛尚肃然道:“然,烈士之血不可白流。此役虽未竟全功,然至少证明三点:其一,北地确有忠义之士,心向汉室,甘冒奇险;其二,晋廷对此类联络极为敏感,防范极严,日后行动需更加隐秘周详;其三,我‘忠义营’将士忠勇可嘉,堪当大任。需以此教训,整顿北地司,改进联络之法,以待天时。”

  江阳遗恨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南中朝廷中部分因前期顺利而滋生的乐观情绪。它深刻地揭示了北进事业的极端艰巨性和残酷性。然而这份遗憾与悲痛,也化作了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坚韧的力量。它使得“北地策略”从此褪去了理想的色彩,变得更加务实、更加注重隐秘与长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