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春溪融冻-《向光而生,向尘而安》

  真相如同春日融雪,悄然而至,缓慢却坚定地瓦解着村庄里积郁多年的寒意。冰封的溪流开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潺潺流水预示着新生。

  村里人见了向奶奶,不再是躲闪着眼神含混点头,而是实实在在地招呼一声:向婶子,带尘娃溜达呢?那语气里,多了几分敬重,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有个婆娘甚至塞过来两个还温乎的煮鸡蛋,这份朴素的善意,比任何言语都让人暖心。

  人们对村尾那片地方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而真实的变化。

  不再有人像躲避瘟疫一样,宁可绕上大半里路也绝不靠近。通往田地的必经之路,又开始有人行走了。

  只是,白天路过时,许多人的脚步总会不自觉地加快几分,仿佛那段路格外漫长;若是到了黄昏日落,依旧没人愿意单独从那里穿行。

  二十年的禁忌如同刻在身体里的烙印,不是一番道理就能立刻抹平的。那种源于集体记忆的、本能的紧绷感,需要更多安全无害的白昼和春夏秋冬,才能慢慢松弛下来。

  这天后晌,牧尘紧紧攥着奶奶粗糙的手指,走进了王老汉家那个曾经让他害怕的院子。

  王建国正蹲在屋檐下磨锄头,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眼神复杂得很。

  牧尘松开奶奶的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那枚银锁被他捂得温热,上面的“永护安”三个字在日光下显得沉甸甸的。他踮起脚,把锁放在王建国结满厚茧的手掌里。

  “叔,”孩子的声音清亮亮的,像刚化冻的山泉水,“把它送回家。”

  王建国这个黝黑的汉子,双手颤抖地接过长命锁,像是接过了一座沉甸甸的山。

  他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眶,对着牧尘,对着向奶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无声的一躬,胜过千言万语,为这段跨越二十年的悲壮往事,画上了一个充满敬意的休止符。

  仪式的最后一步,在无声的泪水与谅解中,悄然完成。

  自那之后,牧尘身上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曾经苍白的小脸,渐渐透出健康的红润。

  冬日刺骨的寒风,似乎再也无法轻易侵入他的身体,他甚至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在院子里多玩一会儿,而不必担心立刻咳嗽发烧。夜晚,他不再被噩梦惊扰,呼吸均匀绵长,睡得无比踏实。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拿出了程爷爷送的那盒彩色铅笔。

  当他伏在炕桌上作画时,笔下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线条,而是极具灵气的画面——是幽深的山林,是壮烈扑向火海的背影,是火光中一闪而过的银色光芒……那些他亲眼“见证”的过往,以一种超越年龄的理解力,凝固在了纸上。

  那画里,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与纪念。

  程大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喜爱与惊叹更甚。

  这孩子心思至纯,灵台通透,历经此番劫难非但没有受损,反而像是被洗练过的美玉,光华内蕴。

  他再也按捺不住,正式向向奶奶提出了请求。

  “向大姐,”他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那份热切,“我跟您掏心窝子,尘娃这孩子,是块学医的好料子。不是说他多聪明,是这颗心——干净,透亮,能‘看见’东西。我想正经收他当徒弟,您看……”

  向奶奶手里正纳着鞋底,针脚一下子乱了:“程大夫,您这是……这是抬举他啊!可……可他爹来信说了,明年下半年就要接他回城上学,我怕……”

  程大夫捋须笑道:“无妨。医道启蒙,正在此时。我可先传他些认药、静心、感知气血的入门功夫,打牢根基。这与他上学读书并不冲突,反而能让他心思更沉静。即便他日后回城,寒暑假亦可回来随我学习。学问与医道,本是相通。”

  躲在门外偷听的牧尘,此刻再也忍不住,像只小雀儿般跑了进来,眼睛亮晶晶的,拉着程大夫的衣袖,急切地说:“奶奶,让我学吧!程爷爷扎针的时候,手这么一捻——”

  他学着程大夫的样子,小手指笨拙地捻动着,“那个肚子疼打滚的张叔,立马就不哼哼了!太神了!比……比什么都神!”

  他这几日成了程大夫的小尾巴,看着那几根细长的银针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程大夫被孩子逗得哈哈大笑,摸着牧尘柔软的头发:“向大姐您看,孩子有这心。我先教他认几味草药,背背汤头歌,打打底子。上学不耽误,将来寒暑假回来,我再教深的。学问和医道,走到高处是通的。”

  向奶奶看着孙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头的光是她盼了多少日子才盼回来的啊。她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头:“成!娃就交给您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向奶奶,信!省城来的!”

  向奶奶忙不迭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就着窗口的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信里,志学把情况说得比电话里更详细。他说自己现在去了乡镇企业,虽然名头不如红星厂响亮,但“工资能拿到原来的两倍”,厂长也很器重他。

  他说张秀打算在街边摆个小摊,“日子总能慢慢过起来”。他还细细地规划着,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就接她和尘娃进城,“咱们一家必须团圆”。

  看到“乡镇企业”、“两倍工资”这些字眼时,向奶奶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才稍稍落了地。至少,孩子们在城里不至于饿肚子。

  可作为母亲,亲眼看着儿子信纸上那些故作轻松的字句,想象着他在新环境里打拼的艰辛,那种刻骨的心疼还是止不住地涌上来。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那孩子越是把苦楚往肚子里咽,写在信里的话就越是轻描淡写。

  她的手抖了一下。

  夕阳的余晖正透过旧窗棂照进来,把那信纸染成了暖洋洋的金黄色。她把信纸按在胸口,抬头望向窗外。

  天边最后一抹亮色正慢慢沉进青黛色的夜里,可她觉得,心里憋屈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闷气,忽然就通了。

  那亮堂堂的日子,好像已经能摸着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