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故土难离-《向光而生,向尘而安》

  腊月二十七,年味愈浓。天刚蒙蒙亮,向奶奶就窸窸窣窣地起身了。灶房里,小米粥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蒸笼里热着昨夜的窝头。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吃早饭,气氛却透着说不出的微妙。

  晨晨,多吃点。向奶奶把金黄的炒鸡蛋一个劲儿地往牧晨碗里夹,又给牧尘盛了满满一碗小米粥,尘娃多喝粥,养胃。

  两个孙子的小碗堆得像小山,她却始终没抬眼看过儿子儿媳。向志学夹了块咸菜放到母亲碗里:妈,您也吃。向奶奶只是轻轻了一声,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张秀默默喝着粥,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比任何时候都难受。婆婆这种刻意的客气,比从前婆媳拌嘴时更让人心酸。她记得上次回来时,婆婆还会笑着往她碗里夹菜,说秀儿瘦了,多吃点,如今却连正眼都不愿看她。

  收拾完碗筷,向奶奶从炕头的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肉票、布票和几张毛票。她仔细清点着,嘴里念念有词:二两芝麻糖,给孩子们甜甜嘴;扯几尺蓝布,给尘娃晨娃各做身新衣裳;再称二斤五花肉,包顿饺子......

  妈,您这是要出门?向志学从灶屋走出来,甩了甩还湿着的手,看见母亲挎着篮子要往外走,连忙上前拦住。

  向奶奶笑着拍拍儿子的手:我去镇上赶个集,趁早去能挑到新鲜的肉。

  您别忙活了。向志学接过母亲手里的篮子放在桌上,我们这次回来,就是接您和牧尘去城里过年的。年货到城里再置办也不迟。

  张秀正在灶台前收拾,闻言擦着手走过来,温声劝道:是啊妈,志学说得对。城里什么都有,您何必冒着寒风往镇上跑?今年咱们一家在城里团圆,也省得您在这儿冷锅冷灶的。

  向奶奶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沉默地摩挲着篮子的提手,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住了一辈子的老屋——糊着旧报纸的土墙被岁月熏成了深黄色,门槛被她日日踩踏磨出了温润的弧度,还有窗外那棵陪伴了她几十年的老槐树,枝桠上已经冒出了细小的芽苞。

  我......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就不去了。你带牧尘牧晨两兄弟回去吧。我在城里住不惯,还是这儿自在。

  向志学急得直搓手:妈,您一个人在这过年怎么行?再说牧尘的病才刚好,您不去,谁照顾他?

  尘娃的病已经大好了。向奶奶别过脸去,望着窗外在院子里玩耍的孙子,程大夫前几日刚来看过,说他比从前还康健。孩子大了,明年九月就该上小学了,不用我时时盯着。

  她何尝不想和儿孙团圆?只是想起上次秀儿那尖锐的话语,就像有人拿着针在心上扎。挑拨母子感情——这话太重了,重得她夜夜难眠。与其在城里看人脸色,不如守着这老屋自在。

  张秀看着婆婆刻意回避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上次失控时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她记得当时婆婆听到这话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的样子。

  她上前两步,轻轻拉住向奶奶粗糙的手,声音里带着哽咽:妈,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我那是急糊涂了,口不择言,您别往心里去......那天是我不该冲您发脾气......

  向奶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轻轻抽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和却带着距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是记恨,只是......她望向窗外,眼神悠远,只是故土难离啊。

  她走到窗边,指着院子里那口刚刚出水的老井:你记得吗?这口井还是你爹在世时打的,井水甜了半辈子,我喝不惯城里的漂白水。这老屋冬暖夏凉,我睡不惯楼里的水泥盒子。还有村头的程大夫,每隔几日就要来给我把个脉,陪我说话解闷......

  她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朦胧的山峦:我在这片土地上活了大半辈子,每一寸土都认得我的脚印。村口的石板路,河边的洗衣石,哪一处没有我的念想?去了城里,我就像离了水的鱼,喘不过气来。

  可是妈......向志学还要再劝。

  向奶奶却已经挎起篮子往门外走,语气不容商量:你们带着孩子安心回去过年,我在这儿挺好。等开春天暖了,你们有空再回来看我。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眼正在院子里玩耍的牧尘牧晨。两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用枯草编小兔子,阳光洒在他们专注的小脸上。她的眼神柔软了一瞬,伸手理了理鬓角花白的头发,还是坚定地迈出了门槛。

  张秀望着婆婆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眼圈微微发红。她想起刚才婆婆抽回手时那细微的迟疑,想起她说到故土难离时眼中闪过的泪光。她知道,有些裂痕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弥补的,就像摔碎的瓷碗,即使用金线锔起来,裂痕也永远都在。

  向志学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让妈静一静吧。等过了年,我再好好劝她。

  院子里,牧尘正耐心地教弟弟编草兔子,阳光洒在兄弟俩相似的脸上,一个眼神灵动,一个神情专注。谁也不知道,这个本该团圆的年,注定要分隔两地了。

  只有那口刚刚复苏的老井,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默默见证着这个人世间的聚散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