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冬夜暖光-《向光而生,向尘而安》

  河面最后一点残阳被暮色吞没,凛冽的寒气从结冰的河面升起,无声地渗透进骨髓。

  草地上的积雪在渐浓的夜色与初升的月光映照下,泛着清冷而刺眼的白光,像一片片破碎的素绢,铺在沉重大地上。

  他就这样坐着,仿佛要与这寒夜冻在一起。直到远处家属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人间烟火的轮廓,他才猛地惊醒,想起家里还有等他吃饭的妻儿。

  他推起自行车,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嘎吱的声响。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不愿抵达。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暖意夹杂着白菜炖粉条的味道扑面而来。牧晨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张秀在灶台前忙碌着。一切如常,这寻常的温暖却让向志学喉咙发紧。

  回来啦?洗洗手,饭马上好。张秀回头,习惯性地说道,却在看到他脸色的瞬间,话音顿住了。

  她放下锅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声音放轻了:怎么了?厂里......有事?

  志学避开她的目光,走到里屋,将那个印着红五星的搪瓷缸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他深吸一口气,背对着张秀,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秀儿......我,我今天......从厂里出来了。

  他没用这个词,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冲击。

  身后是长久的寂静。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抽气。

  他转过身,看见张秀的脸色在灯光下瞬间褪得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和无助。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向志学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上前一步,想抱住她,却又觉得自己不配。

  秀儿,我......他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张秀却猛地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她用力吸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拼命把那些恐慌和委屈压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丈夫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和愧疚的眼睛,想到他有多爱那份工作,多看重那个的身份,此刻他心里该有多难受。

  她不能倒,至少不能现在倒。

  没......没事。她打断他,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现在厂里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还能干多久。工资也是一天天的拖着的,看不见指望。

  她走到桌边,拿起暖壶给他倒了杯热水,塞到他冰凉的手里,指尖在与他的手接触时,带着安抚的力度。

  至少......至少我们现在还有一些存款,她低声说,像是在说服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然,如果没有你之前拿回来的这笔钱,我们突然下岗,那......那就真难了,像老赵家一样,一点抓挠都没有。

  她抬起眼,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算不上好看、却无比坚定的笑容:我们现在,比大多数人好多了。我们省着点,总能撑过去,总能想到办法的。

  向志学捧着那杯温热的水,看着妻子强作镇定的面容,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和那双努力闪着光、给他打气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感激和酸楚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

  他以为会面对抱怨、指责甚至崩溃,却没想到,得到的是一份如此艰难却又无比珍贵的理解与支撑。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但那紧绷了一天的、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却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松弛了下来。仿佛在无边寒冷的黑夜里,终于摸到了唯一一块可以立足的浮木。

  他伸出手,将妻子紧紧搂进怀里。张秀的脸埋在他带着室外寒气的胸膛上,终于不再压抑,发出了低低的、闷闷的啜泣声。

  夫妻二人就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这弥漫着白菜炖粉条气味的简陋小家里,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窗外整个世界的严寒。

  良久,向志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口说道:秀儿,这事,不能再瞒着妈了。

  张秀猛地抬头看他。

  向志学继续说:妈迟早会知道。与其让她从别人风言风语里听说,或者因为咱们突然寄不回钱而胡思乱想、干着急,不如......不如咱们主动告诉她。至少,别让她觉得天塌了。

  张秀看着丈夫通红的眼眶里那不容置疑的坚定,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向志学去了邮局,拨通了通往老家村委会的电话。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忙音,他感觉手心里全是冷汗。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村长粗犷的嗓音:喂,找谁?

  叔,是我,志学。麻烦您叫我妈来接个电话。

  志学啊?村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迟疑,你这个时候打电话......正好,你娘前几天......

  向志学心里一紧,下意识握紧了话筒:叔,我妈怎么了?

  你娘倒是没事,村长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就是前些天......唉,算了,还是让你娘自己跟你说吧。

  村长原本想把向奶奶前些天抱着牧尘哭了一夜的事说出来,可听着向志学嗓音沙哑、语气沉重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年头谁家都不容易,万一人家城里有什么急事,自己一个外人多嘴反倒坏事。

  没啥没啥,村长改了口,我这就让铁蛋去叫你娘。你等着啊。

  说完,他朝门外喊了一嗓子:铁蛋!跑快点,去叫你向奶奶来接电话,就说她儿子从城里打来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向志学靠在邮局冰凉的墙壁上,听着话筒里传来的风声和远处的犬吠,心里七上八下。村长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熟悉而急切的声音:志学?咋这个时候打电话?出啥事了?

  向志学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妈,没出啥大事,您别慌。就是......我跟您说个情况。我......我从红星厂出来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向志学忍不住追问:妈?您听着吗?我刚才听村长说话的语气......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向奶奶立刻打断他,声音刻意扬高了半度,能有什么事?你别瞎想。

  您不要骗我,向志学的语气严肃起来,我听得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向奶奶故作轻松的笑声: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真没事,就是......就是咱家那口老井出水了,清亮着呢!这是好事啊!

  向志学将信将疑:真的?就这事?

  可不就这事!向奶奶的声音越发自然起来,你村长叔就是爱大惊小怪。要我说啊,井出水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听着母亲轻松的语气,向志学心头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但他不知道的是,电话那头的向奶奶正用力攥着衣角,手心全是汗。

  那就好......向志学长舒一口气,妈您放心,我这边已经有眉目了,技术在身,饿不着。就是跟您说一声,让您有个底。

  知道了。向奶奶的声音陡然苍老了许多,却又带着刻意的轻快,人在外边,好好的就行......家里你不用操心,尘娃也好多了。

  挂掉电话,向志学靠在邮局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却又扛上了另一副。

  他知道,电话那头的母亲,此刻心里必定已是惊涛骇浪。但他也确信,这一步是必须走的。

  而在电话的另一端,向奶奶慢慢放下话筒,在原地站了许久。窗外,那棵枯树已经冒出了新芽,但她心里的担子却更重了。

  孩子们现在够难的了......她喃喃自语,尘娃的事,就让我这个老婆子一个人扛着吧。

  从邮局回到家中,张秀正在教牧晨认字。见他回来,投来询问的目光。

  都说清楚了?她轻声问。

  向志学点点头:妈比咱们想的要坚强。

  这句话既是在说母亲,也是在说彼此。张秀领会了他的意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却温暖的笑意。

  就在这时,牧晨放下手中的铅笔,歪着头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突然张开双臂扑了过来:爸爸妈妈,抱抱!

  孩子敏锐地感知到了家中微妙的气氛,用他最纯真的方式表达着对父母的爱。

  向志学蹲下身,张开手臂,将这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连同他坚强的妻子,一同紧紧拥住。

  牧晨被夹在中间,满足地蹭了蹭,小声而坚定地宣布:我们是一伙的!

  童言无忌,却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里的阴霾。

  这一刻,没有言语,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坚定。生活的重锤砸碎了一个旧的世界,但好在,他们还有彼此,还有这个家。

  这个在寒冬里依然倔强地散发着微光的小家,成为了他们抵御所有风雨的最后堡垒,也是他们重新出发的全部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