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她开坛讲的不是药,是命-《惊华传奇》

  药王谷讲堂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吱呀洞开时,苏锦言的绣鞋尖刚踏上青石板阶。

  药箱上的铜锁撞着她的裙摆,发出细碎的轻响——这声音她前世听了十七年,那时总觉得是母亲留下的枷锁,如今却成了斩破阴云的锋刃。

  “苏执掌!”最前排的学子率先站起,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期待。

  今日是她第七次开坛授业,前六日讲的是《黄帝内经》新注、外伤金疮要诀,连太医院的老医正都派了弟子来抄笔记。

  可此刻讲堂里却多了股异样的紧绷,三百双眼睛紧盯着她身后四名抬着青布盖棺的杂役。

  苏锦言在高台站定,指尖抚过案上的青铜药杵。

  前世她被嫡姐推进寒潭前,最后看见的就是这杵上的云纹——那时她还不知道,真正要了她命的不是冰冷的水,是太医院那碗掺了鹤顶红却被记作“风寒失治”的药汤。

  “今日不讲方,不讲脉。”她开口时,声音比往日更清冽三分,“把盖布揭了。”

  四名杂役同时抬手。

  第一口棺木里,躺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色青紫,右手还攥着半块药渣。

  “他叫阿牛,上月在西市染了时疫。”苏锦言的指节抵住棺沿,“他娘求了三家医馆,说‘等东家的小少爷看完’;跪了太医院半日,说‘庶民需申时后看诊’。申时未到,人就没了。”

  讲堂里响起抽气声。

  坐在第二排的白衫学子猛地站起来:“可...可时疫要隔离——”

  “隔离是防传染,不是见死不救。”苏锦言打断他,指尖划过少年僵硬的手腕,“他腕间有紫斑,是疫毒入血,若用银翘散加半钱雄黄,前日就能退热。”她转向那学子,“你前日抄我讲的时疫方,可还记得?”

  白衫学子脸色煞白,缓缓坐下。

  第二口棺木的盖布掀起时,有女学子捂住了嘴。

  那是个穿湖蓝衫子的少女,面容姣好,腕上却系着褪色的银铃铛——商贾之女的标配。

  “她叫陈阿娇,父亲是城南最大的绸缎商。”苏锦言的声音沉了沉,“半月前咳血不止,陈老爷带着五百两银票跪在太医院门口,院判说‘非官眷不得入内’。”她掀开少女的衣袖,露出臂弯里暗红的针孔,“这是她爹照着医书扎的,扎偏了肺经。”

  “够了!”最后排突然传来暴喝。

  苏锦言抬眼,见是礼部员外郎周正,腰间的金鱼袋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苏执掌这是开医堂还是开灵堂?拿死人做噱头,成何体统!”

  “第三口棺木,是空的。”苏锦言仿佛没听见,伸手按在第三口棺盖上。

  青布滑落,露出一本沾着霉斑的《太医院诊疗录》抄本,“但它该装的,是这百年来被规矩‘杀死’的人。”她翻开抄本,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第一条:婢仆就医需主家手书许可——若主家在千里外?第二条:罪臣家属不得使用官药——罪臣的稚子何辜?第三条:疫病爆发时,优先保仕宦坊区——那平民坊的老弱妇孺,就该填乱葬岗?”

  杜仲捧着一叠泛黄的纸卷从侧门走上台。

  他的指节泛着青白,显然用了极大的力才没让纸页抖起来:“济世庐统计近三年数据,平民因无医致死者,三千七百二十一人。其中孩童占六成——”他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才继续,“最小的,才七个月。”

  周正拍案而起,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数据?你说数据就数据?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胡编乱造!”

  苏锦言伸手,身后的杂役立刻抬来一只檀木匣。

  她掀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七个封了泥的纸包、十二份医案残页、五块带血的药杵。

  “这是从冷宫井里捞的误诊药方,从御药房灰堆里扒的拒诊记录,从各坊医馆后巷捡的替换药材。”她取出一块带血的药杵,“这上面的血,是上个月被太医院拒诊的刘媒婆的。她儿子跪在院门口磕破了头,院判说‘贱籍不配用官杵’——可刘媒婆,不过是幼时被卖过两年。”

  周正的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苏娘子说得对。”

  苍老却洪亮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赵德昭柱着乌木拐杖,在两个书童搀扶下缓缓走进来。

  他腰间的朝珠随着脚步轻响,白发在风里扬起几缕:“老夫昨日翻了内阁旧档,发现这《太医院诊疗录》并非祖制。”他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的手札,摊开在讲案上,“这是先帝亲批的《惠民药典》残卷,上面写着‘医者仁术,岂分贵贱?凡求医者,皆得救治’。”他抬起浑浊的老眼,“可不知从何时起,真的典被锁进库房,歪的规却成了铁律。”

  讲堂外忽然响起细碎的抽噎。

  苏锦言转头望去,只见朱漆门外挤了层层叠叠的百姓:有提着菜篮的老妇,有光脚的孩童,有臂上缠着孝布的汉子。

  他们手里或攥着药囊,或举着褪色的药方,见她望来,纷纷跪下。

  “苏娘子救过我家娃的命!”最前面的农妇哭着喊,“要不是您在义庄开诊,我那才三岁的小囡...小囡早喂野狗了!”

  “我男人摔断腿,太医院要五两银子诊金,是苏娘子用竹板和草药给接上的!”卖菜的老汉抹了把脸,“现在能挑百斤菜,跟没事人似的!”

  声音像滚水般漫开。

  有人喊“苏娘子是活菩萨”,有人喊“这规矩该改”,连躲在人群后的小乞儿都尖着嗓子喊:“苏姐姐给我治过冻疮!”

  苏锦言望着门外的人群,喉头发紧。

  前世她跪在嫡母面前求药时,也是这样的人群,却没有一个人敢替她说句话。

  如今这些带着泥点的鞋、沾着药渍的手、带着哭腔的声音,像团火,烧得她眼眶发烫。

  她转身走向讲堂后墙。

  那里立着块新凿的青石碑,碑身还留着凿刻的痕迹。

  苏锦言从药箱里取出那根最细的银针,指尖在针尾的云纹上轻轻一按——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前世她死时,这根针还插在嫡姐的妆匣里。

  “这根针,认的是血脉,是心跳,是求生的欲望。”她将银针悬在碑顶,“不认爵位,不认金银,不认尊卑。”

  银针落下,“叮”的一声扎进石碑。

  碑上刚刻好的“医律”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首行大字力透石背:“凡求医者,皆得救治,违者,天下共伐之。”

  暮鼓敲响时,萧无衍正站在王府的望月楼上。

  秦九的玄色披风带起一阵风,跪呈密报:“王爷,城南、西市、北城的坊墙上,都有人用墨写了今日的医律。守夜的衙役看了,竟没让人抹去。”

  萧无衍抚着腰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云纹与他眼底的笑意交叠。

  他想起今日早朝时,新帝握着赵德昭呈的《惠民药典》残卷,又想起方才密报里说,有个老妇跪在医律前烧纸钱,边烧边说:“闺女啊,你要是早生二十年,就能看见这规矩了。”

  “民间还传...”秦九犹豫了下,“说‘得罪王爷不可怕,得罪苏娘子,连阎王都不收’。”

  萧无衍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很好。她终于不是躲在我身后的医女,而是能撑起一片天的...脊梁。”

  夜风卷着墨香从楼下飘来。

  萧无衍望着帝京方向的灯火,忽然想起今日在御书房,新帝翻着《毒理对照册》时说的话:“苏卿家这般人物,该有个配得上的名分。”

  他指尖轻轻叩了叩剑鞘。有些事,或许该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