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谁在替月亮煎药-《惊华传奇》

  北境的雪刀子似的往领口钻,守夜老兵李铁柱裹着的皮袄早被风灌透了。

  他正往炉里添最后一块松柴,忽听哨塔外的雪地里传来细弱的动静——像小羊羔的呜咽,又比那更闷。

  “小兔崽子!”李铁柱抄起铜灯往外冲,积雪没到他小腿肚,灯芯在风里晃得只剩豆大点光。

  等照见雪堆里鼓着的灰布衫角,他膝盖一软跪在雪地上,扒开积雪露出张青紫色的小脸——是村东头王二家的牧羊娃,才八岁的小豆子。

  “冻僵了!”李铁柱把人往怀里一揣,大步冲回哨塔。

  他解下自己的羊皮褥子裹住小豆子,又想起什么似的猛拍脑门。

  去年秋里,巡边的秦大人来送药,说过句“雪是天地药引”,还留了包干草根在梁上。

  他踮脚取下草包,突然瞥见房梁缝隙里塞着块碎陶片——底纹是淡青莲花,和当年随军医女苏大人药锅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李铁柱喉结动了动,把陶片按在胸口暖了暖,转身拆下帐篷的铁皮,用匕首敲成个歪歪扭扭的简锅。

  “小祖宗,撑住。”他往锅里添了雪,又撒了把干草根,架在篝火上。

  雪水咕嘟咕嘟滚起来时,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药谷当学徒的日子,老师傅摸着药锅说:“真正的医心,是把苦熬成光。”

  话音未落,锅里腾起的白雾里浮出一圈淡金涟漪,像莲花缓缓展开花瓣。

  李铁柱的手直抖,差点碰翻药锅——这莲花纹,和陶片上的、和苏大人当年的药锅,分毫不差。

  “阿爷......”小豆子的睫毛颤了颤,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有个穿白裙的姐姐,往锅里撒了星星。”他指腹蹭过自己冻红的手背,那里有几点淡金色的水痕,“星星落进汤里,就变成小花了。”

  李铁柱的眼眶热得发烫,他把小豆子重新裹紧,摸出怀里的陶片对着火光。

  莲花纹在跳动的火苗里泛着暖光,像有人隔着三十年的风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三日后,消息随着快马传回京城。

  千医令首使杜仲捏着北境送来的陶片拓本,指节抵着案几上的舆图。

  红笔在“云崖哨塔”处重重一点,墨迹晕开,正好覆盖住当年苏锦言随军北征时的扎营地标记。

  “原来如此。”他低笑出声,砚台里的墨汁被震得晃了晃。

  三十年来他总以为医道要立碑刻传,此刻才懂——真正的医心是风,是雪,是渗进泥土里的莲花印。

  同一时刻,皇宫禁苑的工匠房里传来“当啷”一声。

  萧无衍放下茶盏,看那第七次烧制失败的陶胚裂成两半,釉色发乌,连最基础的弧度都不对。

  “启禀陛下,”御膳监主管擦着冷汗上前,“奴才问过老窑工,说要成‘凤冠锅’,必得用京西三十里的青黏土,掺玉泉、竹露、寒潭三种泉水。”

  萧无衍放下茶盏时,青瓷与石案相击的脆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他换了身青布便服,带着秦九出了宫。

  京西的窑场飘着青烟,窑工老翁正往陶胚上拍泥,哼的调子有些耳熟——像极了当年苏锦言在御药房煎药时,低声哼的民间小曲。

  “老人家,这调子叫什么?”萧无衍蹲在窑边问。

  老翁头也不抬:“没名儿,从前有个穿素衣的女娃在窑场讨水喝,教我唱的。

  她说,药要苦得有盼头,歌要唱得有热乎气。“

  萧无衍的喉结动了动,指尖轻轻抚过未上釉的陶胚。

  泥还未干,他竟在底部摸出一道极浅的刻痕——是半朵莲花的轮廓。

  归途中忽落细雨,主仆二人躲进山神庙。

  庙墙年久失修,墙皮剥落处露出半阙题诗:“药无定方,火有深情。

  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把苦熬成光。“

  萧无衍的手指抚过那些清瘦如针的字迹,像是触到了她握笔的温度。

  他记得从前批完奏折,总爱临摹她的药方字迹,墨香里混着药香,能让他整夜心神安宁。

  “陛下?”秦九轻声唤。

  萧无衍收回手,袖中那方帕子被攥得发皱——帕角绣着的并蒂莲,是他登基那日,她留下的最后物件。“回宫。”他说,声音比山风还轻,“把窑工请进御窑,照着这陶胚的火候烧。”

  江南的旱情却比北境的雪更急。

  稻叶卷成枯黄的细筒,田埂裂缝能塞进拳头。

  百姓跪在晒裂的土地上,对着青天喊“医后显灵”,说每逢月圆夜,田边总有幽蓝小火,像有人蹲在地上煎药。

  杜仲带着两个弟子在田埂蹲了七夜。

  第八夜月上柳梢时,他听见水洼里传来极轻的“噗”声。

  抬头望去,田垄尽头立着个素衣女子,赤足踏在泥里,袖笼中飞出数十粒豆大的青丸——是“润霖子”,苏锦言当年改良的催雨药引。

  她蹲下身,用枯枝在田边垒了个石锅,将润霖子投进去。

  药雾腾起时,杜仲看清了她腕间的银铃——是当年苏锦言在药谷采首乌时,山民送的定风铃。

  “起云!”女子低喝一声。

  药雾散处,原本晴得发白的天突然聚起乌云。

  第一滴雨落下来时,她转身往竹林里跑。

  杜仲追过去,只看见石锅底的莲花印正缓缓渗入泥土,像朵开在地上的云。

  西南的山路上,秦九押着二十口“承言锅”走得正慢。

  突然林子里响起呼哨,二十几个山匪举着刀冲出来。

  “砸了这些破锅!”匪首的刀背敲在锅沿上,发出闷响。

  秦九握紧腰间的剑柄,余光却瞥见山涧里的溪水突然泛出淡青色。

  他心念一动,故意踉跄着摔倒,把一口锅踢进匪群里。

  “臭小子!”匪首举刀要砍,忽闻林间飘来药香。

  几个匪徒捧着肚子跪地呕吐——他们方才喝了山涧水,水里早被下了迷魂散。

  “你想活,就留锅;想死,尽管砸。”

  清冷的声音压过山林的风。

  匪首抬头,见崖上立着个女子,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手中的银针映着月光,泛着冷冽的光——正是当年苏锦言插在药篓上的那枚,针尾云纹清晰如刻。

  “留......留锅!”匪首扔了刀,“爷几个这就走!”

  等山匪跑远,秦九弯腰捡起地上的锅。

  锅底的莲花纹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有人隔着山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宫中的喜报来得突然。

  皇后有孕三月,胎象却弱得像风中烛火。

  太医院的老医正擦着汗退下,萧无衍在寝殿里来回走了三更天,最终提笔写了道密旨,命杜仲带着“仁鼎”残片入宫。

  寝殿外的药炉支起来时,正是月中。

  杜仲把残片放进炉底,添了苏锦言当年特制的药炭。

  火势刚起,窗外忽飘进一片枫叶,叶心被虫蛀出几个字:“加霜桑枝三寸,去梗留脉。”

  “照做。”萧无衍的声音里带着点哑。

  药香飘起时,皇后在寝殿里梦到了婴儿的啼哭。

  三日后太医院复诊,胎象竟稳得像春山抱玉。

  老医正捧着药方直叹气:“这方子古今医书都没载过,偏生母子双补,妙得紧。”

  萧无衍站在檐下,望着手里的枫叶。

  叶上的虫洞字被他用墨笔描过,字迹清瘦如针。

  他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轻声道:“你不愿回来,那就让我学会......替你守这一锅人间烟火。”

  春社日的前三天,京城的街头巷尾突然多了群小娃娃。

  他们蹲在屋檐下,举着自家的药锅翻来覆去看——锅底不知何时多了些淡青的纹路,像莲花,又像星星。

  “阿娘,这是啥?”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药锅问。

  她娘擦着灶台笑:“这是医后娘娘留下的福印。”她摸了摸锅底的纹路,声音轻得像春晨的雾,“等春社日到了,你拿这锅去装新采的艾草,保准一年都顺顺当当的。”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头,抱着药锅往巷口跑。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脚腕上系的银铃——和江南田埂上那个素衣女子腕间的,撞出一样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