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人间副本2(雨巷茶烟)-《神女是修真界最清的月》

  江南的雨,总是缠绵悱恻,一下便是数日。

  若离赁下的小院青苔湿滑,几竿修竹被洗得翠色欲滴,偶有雨滴从檐角坠下,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嗒声。

  她多数时候待在屋内,临窗而坐,面前是一杯清茶,几卷泛黄的古籍——并非修炼功法,只是些人间常见的地方志异、诗词杂谈。她看得极慢,一字一句,仿佛要从中品出这方水土千百年来沉淀的悲欢离合。

  有时,她会撑伞出门,并非漫无目的。

  月凝簪会传来极其微弱的指引,似有若无,引她走向某条巷弄,某座石桥,或某间店铺。

  那日雨歇,天色将暝未暝,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凉意和隐约的饭菜香。

  她循着指引,走入一条更为幽深的巷子,巷底有一家极不起眼的老茶馆,招牌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里头只摆着三四张旧木桌,灯火昏黄。

  她挑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茶水苦涩,她却喝得平静。

  茶馆里人不多,除了她,只有角落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老书生在摇头晃脑地读着破旧的圣贤书,还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正低声哄着哭闹的幼儿。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门口光线一暗,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素净的月白直裰,衣料看似普通,实则细腻挺括,边角用同色丝线绣着极隐晦的云纹。

  他身姿挺拔如松竹,面容清俊,眉眼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却又不会显得文弱,反而有种沉稳内敛的气度。

  他目光温煦,扫过茶馆,看到若离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谦和的善意,微微颔首,便在她斜对面的一张桌子坐下了。

  是谢知奕。

  他似是这里的常客,老板不用他开口,便笑着送上一壶碧螺春和一碟茴香豆。

  他自斟自饮,动作优雅从容,并不四处张望,只偶尔将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似在思索什么。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老书生的诵读声和幼儿偶尔的咿呀声。

  若离能感觉到,他虽身处这陋巷小店,却自有一方天地,心绪宁和,与外间的喧嚣浮躁格格不入。

  这份定力,于凡人而言,实属难得。

  幼儿又哭闹起来,妇人怎么都哄不好,面露焦急窘迫。

  谢知奕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并未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巧的、用草编的蚱蜢,指尖微动,那蚱蜢竟在他掌心轻轻跳了一下,活灵活现。

  他并未将草蚱蜢直接递给那孩子,而是对着孩子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将蚱蜢放在了桌角。

  那孩子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止了哭声,眼巴巴地看着。

  妇人见状,连忙对谢知奕投去感激的一瞥,小心地取过草蚱蜢逗弄孩子,孩子破涕为笑。

  整个过程,他做得自然而不刻意,既解了围,又全了那妇人的体面。

  若离静静看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这人,倒是有趣。

  心细,仁厚,却不滥施同情,尺度把握得极好。

  谢知奕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回头,对上她清冷的眸子。

  他并未闪躲,也没有被窥视的恼怒,只是再次温和地笑了笑,笑容干净,如同雨后的晴空。

  “姑娘也常来此处?”他开口,声音清朗温和,如同玉石轻叩。

  “偶尔。”若离的回答依旧简短。

  “此处清静,茶虽粗陋,却别有一番烟火真味。”他说道,语气像是与一位相识已久的朋友闲聊,并无搭讪的轻浮。

  若离微微颔首,算是认同。

  之后,两人便不再交谈,各自喝茶,听着雨声又渐渐沥沥地响起。

  直到谢知奕饮尽杯中茶,起身结账。

  离开前,他又对若离颔首致意,这才撑伞步入渐渐密起来的雨帘中。

  若离看着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

  月凝簪传来一丝极微弱的暖意。

  此后,若离又在这小城停留了半月。

  她不再刻意去寻,却总能在不同的地方“偶遇”谢知奕。

  有时是在清晨的河边,他于柳树下练剑,剑势沉稳,不疾不徐,意在强身而非杀伐;有时是在书坊,他为寻一本古籍与老板耐心交涉,言谈间可见其学识渊博;有时是在赈济贫民的粥棚外,他青衣简从,亲自查看米粮状况,与老农交谈时态度谦和,毫无架子。

  他从未对若离有过任何逾越的言行,每次相遇,不过是点头致意,偶尔会就眼前景、手中书聊上几句。

  他见识广博,谈吐风趣而不失分寸,总能提出一些独特的见解,却又不会咄咄逼人,反而像是一位耐心的引导者,偶尔会因若离一两句直指核心、冰冷却通透的话语而陷入沉思,继而眼中焕发出惊喜的光彩。

  他看得出这位“云落”姑娘非同寻常,那份超然物外的清冷和偶尔流露的智慧,绝非寻常闺秀所能拥有。

  他心中欣赏与好奇日益增长,却将这份心思约束在君子之交的范畴内,发乎情,止乎礼。

  若离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份日益增长的好感,纯粹、克制、带着尊重。

  这与容澈那种炽热到令人烦躁的占有欲截然不同,也与苏云卿那种带着算计的温和不同。这是一种让她并不反感,甚至觉得可以平静观察的情感。

  这一日,城外的寒山寺有法会。

  若离信步而去,并非礼佛,只是月凝簪的指引落于此地。

  寺中古柏参天,香火鼎盛,梵音阵阵。

  她避开人群,走到后院一处僻静的放生池边。

  池水清澈,几尾红鲤悠然游动。

  池边一方青石上,坐着一位僧人。

  那僧人极为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许岁,身着灰白僧衣,容颜清俊绝伦,竟不似凡尘中人。

  他眉目低垂,神情淡漠,周身散发着一种澄澈空明的气息,仿佛已脱离万丈红尘,与这古刹幽境融为一体。

  他手中捻着一串乌木佛珠,指尖动作缓慢而稳定,整个人如同了一尊白玉雕成的佛。

  若离的到来,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他的心神似乎完全沉浸在无边的佛法之中。

  然而,当若离走近池边,目光落在那池中红鲤上时,那年轻僧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一双琉璃般清净剔透的眼眸,看向了若离。

  那双眼中,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只有一片洞彻世事的清明。

  但在看到若离的瞬间,那片清明无波的镜面上,似乎投入了一颗极细微的石子,漾开了一丝极其淡薄的、名为“讶异”的涟漪。

  他看不透她。

  在他眼中,眼前这女子气息内敛到了极致,看似与周遭凡人无异,却又仿佛独立于这方天地之外。

  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道”的韵味,清冷、古老、而又……异常强大。

  这种强大,并非力量层面的威压,而是一种生命本质上的居高临下。

  更让他心中微动的是,她看向池中鱼的眼神。

  那不是寻常香客的怜悯或好奇,而是一种……平等的、甚至略带审视的淡漠,仿佛她与那鱼,与这池水,与这天地,并无本质区别。

  这种眼神,竟隐隐暗合了某些佛门至高经典中所述“众生平等”、“诸法空相”的至理。

  但他又能感觉到,她绝非佛门中人,她身上的气息与此地格格不入。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若离也看着这僧人。

  很纯粹的佛性,心镜几乎无瑕,是个真正的修行者。

  只可惜,困于这方小天地,所见所悟,终究有限。

  她对他并无兴趣,只是月凝簪指引她来此,似是让她见一见这人。

  看过了,便也够了。

  她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阿弥陀佛。”那年轻僧却忽然开口,声音清冷空灵,如同雪山融水流过玉石。

  “施主留步。”

  若离脚步未停。

  “施主非常人。”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无波。

  “然红尘万丈,皆是虚妄。施主身上牵绊甚多,何不放下执念,寻个清净?”

  他竟是想点化她?若离觉得有些荒谬。

  她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只淡淡说了一句:“佛曰众生平等,何来非常?你着相了。”

  说罢,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小径尽头。

  那年轻僧,法号玄寂,寒山寺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被誉为最有希望成就罗汉果位甚至菩萨位的天才,此刻却怔在了青石之上。

  手中捻动的佛珠彻底停滞。

  “你着相了……”

  那清冷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回荡。

  是啊,他见她“非常”,便心生诧异,欲行点化,这本身便是分别心,便是执着,便是……着相!

  他苦修多年的禅心,竟因这陌生女子一句话,而泛起波澜,生出警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之意。

  他重新抬眼,望向她消失的方向,琉璃般的眸中,那丝讶异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悟,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注。

  风吹过放生池,水面泛起涟漪。

  玄寂缓缓闭上眼,双手合十,默诵心经。

  只是这一次,那无暇的心镜上,似乎映出了一抹极淡的、素白清冷的身影。

  而若离,早已将这次短暂的相遇抛诸脑后。

  于她而言,那清冷佛子与这城中众生,并无本质区别。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缘,一旦起了微澜,便再难平息。

  回城的路上,她又遇到了乘马车路过的谢知奕。

  马车停下,他掀帘而下,手中拿着一包刚买的桂花糕,见到她,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云落姑娘,真巧。刚出炉的桂花糕,甜而不腻,可要尝尝?”

  他的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真诚。

  若离看了看他手中的油纸包,又看了看他澄澈的眼眸,微微摇了摇头。

  “不必。”

  她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清冷孤绝。

  谢知奕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并未感到失落,只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桂花糕,无奈地笑了笑,眼神却愈发温和。

  他知道,她就像天边最遥远的那颗寒星,可以仰望,却难以靠近。

  但能这样偶尔遇见,说上几句话,于他而言,似乎已是这庸碌尘世中,一份难得的清静与……馈赠。

  他珍惜这份偶遇,并无更多奢求。

  凡人的一生短暂,能遇一知己,已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