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旧欢如梦-《南海龙腾:从张保仔到七海之王》

  “陆夫人”。

  这三个字,如三根锋利的、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那颗本还因为重逢而狂跳不止的心,瞬间……停止了。

  我能感觉到,身后,周博望和陈闯门那充满了震惊与不解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们显然从未见过我,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统帅,竟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而方寸大乱。

  只有陈添官, 他那张年轻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了然的、深深的叹息。他当日曾跟我到过槟榔屿,对此事略知一二。

  我凝视着茜薇,涩声问道:“一别数年,你……可还好?”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茜薇秀眉一蹙,脸微微转过一侧,淡然说:“多谢……张帮主问候。”她微微颔首,那姿态,礼貌,疏离得如隔着万重山。

  一阵沉默。

  我只好又问:“颂迟先生……近况如何?”

  茜薇在听到她父亲的名字时,那张本还带着几分客套笑容的俏脸,脸色一沉! 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如同寒潭般的冷然所取代!

  “家父,两年前,中风了。”

  “如今,在广州休养。”

  我大吃一惊,“什么?!颂迟先生他……”我连忙问,“老先生他……他休养得可还好?”我的脑海瞬即泛起昔日在大屿山和颂迟先生促膝详谈,他对我的循循善诱。以及他在槟榔屿对我感激不已的神情。

  “颂迟先生不过五十多,怎么会?”我喃喃道。

  “茜薇,容我有暇去探望颂迟先生。”

  茜薇神情冷淡,只说了一句:“有心了。”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张帮主日理万机,就不劳烦了。”

  我唯有悻悻道:“你刚才说‘陆夫人’……原来,你嫁给了陆会长。” 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茜薇别过脸去, 她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几竿在风中摇曳的翠竹。

  她说:“张帮主,这次来,是叙旧?”

  “……还是,谈正事?”

  她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不耐。

  这个时候, 还不等我回答,陈老板和李老板那两个老狐狸,便已满脸堆笑地,从门外进来说道,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陆夫人。”陈老板朝着茜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即,又转过身,对着一脸错愕的我,用一种充满了敬佩和炫耀的语气说道:

  “张总督,我来为您介绍。”

  “这位,便是我们会长陆浩光大当家的夫人。”

  “也是如今,我们整个南洋华商总会,真正能说了算的话事人。”

  陈老板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依然在闪回当日槟榔屿的离别情景。

  想起当日槟榔屿颂迟先生强行带走茜薇。在那充满了压抑和无奈的房间里,颂迟先生那充满了失望的眼神;我记得,茜薇那充满了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肯低头的俏脸;我更记得,我自己,为了不拖累她,为了让她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亲口说出的那些决绝、伤人的话语。

  是我,亲手推开了她。

  是我,让她心如劫后死灰,而决然离去。我自以为是为了她好,但茜薇如此纯真的一名少女,要承受我那冰冷和残酷的决定,现在想想,真是太难为她了。

  即使在当时,内心也隐隐知道,我对茜薇是有一份好感和情愫,只是当时我有香姑,也有面对未来的未知困惑。更有所谓的不能让茜薇委身于我的想法。当时的决定,似乎都是那样正确。但到今日,一切大变,茜薇嫁为人妇,却让我对这个结局感到无比难受。 那份痛,尖锐,清晰,和昔日与香姑的激烈争吵,乃至决裂,乃至各奔东西那种痛,毫不逊色。

  痴痴呆呆间,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色,周博望忍不住叫了一声:“帮主……”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担忧。

  我如从噩梦中惊醒般,回过神来。

  “名帖……”我梦呓般喃喃道。

  周博望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连忙上前一步,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帖,恭恭敬敬地,呈给茜薇。

  茜薇看着我的名帖, 她缓缓地接过,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清澈的眼眸,在看到上面那个充满了力量感的头衔之后,脸上有点诧异,但很快被一种更加深沉的不忿和不满的神色取代。

  她冷冷道:“张帮主还是很有能耐,竟不到两年时间,就在南洋闯出一番名堂。”

  周博望看着我那副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样,再看着眼前这位气度雍容、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的“陆夫人”,他那双睿智的眸子之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他知道,此刻,若任由我们二人之间那充满了过往恩怨的死寂继续蔓延,那我们此行,便再无半分成功的可能。

  他朝着茜薇,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汉家拱手礼。

  “陆夫人,”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同暮鼓晨钟,瞬间便将这偏厅之内那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冲淡了几分,“在下周博望,乃我家帮主麾下,一介无名军师。我家帮主,因与夫人乃是旧识,乍然重逢,一时心神激荡,以致失仪,还望夫人……海涵。”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为我的失魂落魄,找到了一个体面的台阶,也用“旧识”二字,不动声色地,点明了我与茜薇之间,那并非敌对的过往。

  “夫人,我等此行,冒昧登门,只因身负数万兄弟之托付,更心忧我南洋千万同胞之未来,有一不情之请,欲与贵会共商。”

  “夫人执掌南洋华商总会,想必早已洞悉时局。英夷势大,欲开大清国顶级珍品之独家商权。此,于我南洋华人而言,既是百年不遇之泼天富贵,亦是万劫不复之无底深渊。”

  “若此巨利,为我华人所得,则我等在这片蛮荒之地,便有了真正安身立命、与西夷分庭抗礼的根基。但若此权,落入外人之手,或被我等华人内部之争斗所内耗,则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等自大清而来,深知海外孤悬,同胞之间,理应守望相助,方能不为外人所欺。”

  “夫人,”周博望眸子之中闪烁着真挚、坦诚的光芒,“贵会执掌南洋商脉,人脉广博,规矩森严,于大清国内,更有我等所不及的深厚根基。此是贵会的长处。”

  “然,我红旗帮,如今坐拥婆罗洲北岸万里沃土,手握大纳土纳不沉之港,麾下战船数百,精兵上万。航路之安危,货物之通达,舍我等其谁?”

  “英国人想要的,无非‘稳定’与‘利润’二字。而这两样东西,放眼整个南海,只有我们两家,联起手来,才能给得起,也守得住!”

  “若以贵会之财,合我红旗帮之兵。则南海之上,何处不可去得?何种生意,不可做得?”

  “故而,博望今日斗胆,非为与贵会相争,实为求一个‘合’字。”

  “望夫人,能以南洋华人大利为重,与我家帮主,平心静气,共商大事。”

  周博望这番话说得非常得体,也切中要害。

  茜薇在听的过程中,脸上阴晴不定。 那张我曾无比熟悉的、总是盛满了阳光与笑意的俏脸,此刻却如同三月的天,时而被周博望那番“守望相助”的言语触动,泛起一丝涟漪;时而又因为瞥见我,而重新笼罩上一层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

  她蹙眉思索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情,让我看得心中不断悸动。 她微蹙的眉头,那轻咬的下唇,那在沉思中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玉葱般的指节……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沉淀出一种致命的魅力。

  这个时候我慢慢清醒过来,分析形势, 周博望的话,将我那颗因为重逢而彻底失控的心,强行拉回了现实。

  是啊……

  我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那段和我纠缠的情缘,或许随着陆夫人的名谓变得已是过眼云烟。如今,她竟然是南洋华商总会的实际话事人,权力,从刚才那些元老对她那发自内心的敬畏态度来看,犹在她丈夫之上。

  我心中,那本已如同死灰般的绝望深处,竟又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丝卑微的热望。

  她,恨我。

  但,她,也同样最了解我。

  她知道我的野心,知道我的能力,更知道我张保仔,从不屑于做那蝇营狗苟之事。

  茜薇……会帮我吗?

  她……还念着半分旧情吗?

  这句充满了卑微与期盼的问话,如一根细的毒针,扎在了我的心上。我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男人,在这一刻,竟可耻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一个女人,一个曾被我亲手伤害过的女人的怜悯之上。

  茜薇缓缓地,将那份名帖,放在了身旁的红木茶几之上。那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的意味。

  “周先生,”她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半分颤抖,而是恢复了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冰冷的平静,“您的一番话,情真意切,利弊分明,我十分佩服。”

  “但,”她话锋一转,那双我曾无比熟悉的、清澈的眼眸,缓缓地抬起,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却已然陌生得如同隔着两个世界,“……晚了。”

  “张帮主或许不知,”她看着我,嘴角,勾起了一抹礼貌,却又看不出半分真实情绪的弧度,“这份与英国人的独家代理权,并非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为了促成这个合作,我南洋华商总会,已经在背后,默默地跟进了整整一年以上。”

  “这一年里,”她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我们打通了广州府十三行的所有关节,我们重金聘请了最好的西洋状师,我们甚至不惜血本,买下了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可以直接与澳门进行贸易的秘密航线。”

  “我们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

  “如今,所有的关节,都已打通。所有的事情,也都已安排妥当。”

  “已经是箭在弦上, 只待下月听证会之上,走完这最后一道过场罢了。”

  “所以,”她看着我,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如同刀锋般的锐利,“……这个时候, 张帮主提出的‘合作’建议,虽然确实有可取之处,但是……”

  “……已经太晚了。”

  她缓缓地站起身,那身宝蓝色的西式长裙,在昏暗的偏厅之内,如同深海般,静谧,而又冰冷。

  她没有再看我。

  她只是,转过身,将那窈窕的、却又充满了决绝与疏离感的背影,留给了我。

  “更何况……”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但,那每一个字,都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地,钻进了我的骨髓里。

  “若是要和你们合作,那我……自不免要和张帮主,时时来往。”

  “而这,就是我……最不想的。”

  这句话,无情地再次击中我。

  “轰——!!!!!”

  我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如同被一道九天之上的惊雷,狠狠地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我几乎要喊出来,究竟要怎样,才能弥补当日之错。

  为什么……

  究竟要怎样……我才能将那把由我亲手插进她心中的、淬了冰的刀子,拔出来?

  但茜薇已经很快转身。

  “来人。”

  她没有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

  她用那清脆,却也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淡淡地,朝着门外,吩咐道:

  “送……张总督,和几位先生,出府。”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南洋华商总会的会馆的。

  我只记得,当我再次站在星洲那充满了异域风情、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时,那本该炙热的、属于热带午后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却感受不到半分的温暖。只有一种,如同坠入无边冰海般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满脑子,都是茜薇最后那句“若是要和你们合作,那我……自不免要和张帮主,时时来往。”

  “而这,就是我……最不想的。”

  那句话,在我脑海中,反复地,无情地,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我那颗本以为早已百炼成钢的心,然后,再狠狠地,搅动,撕扯!

  回到船上, 我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身旁那同样脸色凝重、充满了担忧的周博望和陈添官一眼。

  我只是,如同一个被抽掉了所有魂魄的木偶,径直地,走进了我那间船长室。

  “砰!”

  我将那扇由整块铁力木打造的、厚重无比的房门,狠狠地关上!将身后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声音,都彻底地,隔绝在了门外。

  “酒。”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把船上,最烈的酒,拿来。”

  片刻之后,亲卫将一坛朗姆酒,连同几个简单的下酒小菜,送了进来。

  我没有用碗。我一把扯开那用蜂蜡封死的泥封,抱着那冰冷的、粗糙的酒坛,仰起头,疯狂地,朝着自己的嘴里,灌了下去!

  辛辣的、如同火焰般的酒液,顺着我的喉咙,一路灼烧,直到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剧痛,却丝毫无法压下我心中那份,更加尖锐、也更加冰冷的刺痛!

  门外,周博望和陈添官,静静地站着。

  “先生……”陈添官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写满了担忧,“帮主他……他没事吧?”

  周博望,摇了摇头。他那双总是如同古井般平静的、能洞察一切的睿智眼眸,此刻,也同样充满了深深的困惑和一丝无力感。

  他不知道,为何茜薇, 那个本该是我们此次破局关键的、最重要的“同胞”,会对我们,特别是对帮主,如此充满敌意。

  他,又不敢问。

  但看来,这个代理权,已经黄了大半。

  我们这次星洲之行,最重要的目的,在刚刚那个充满了冰冷与决绝的会面之后,已然彻底失败了。

  船舱之内。

  我,还在喝。

  我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数年前,在广州陶陶居里,那个穿着一身淡黄色连衣裙、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涡的……那个会因为我的一句夸赞而脸红心跳、会因为我的一个眼神而慌乱不已的……那个,名叫茜薇的女孩。

  而不是……刚才那个。

  那个穿着一身宝蓝色西式长裙、梳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眼神冰冷、嘴角挂着礼貌而又疏离的微笑的……

  “陆夫人”。

  “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着,那笑声,却比哭声,还要难听。

  滚烫的热泪,混合着辛辣的烈酒,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我,一杯接着一杯。

  直到,整个世界,都在我的眼前,天旋地转。

  直到,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悔恨,都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眩晕之中,被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