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午夜镜像-《疯人院的最后讯号》

  凌晨三点十七分,程墨被浴室的滴水声惊醒。

  老式铸铁浴缸的水龙头坏了三天,物业总说没空来修。水珠砸在搪瓷盆里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被无限放大,像秒针在敲打着耳膜。他摸索着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的瞬间,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凉意——卧室的窗户明明睡前锁死了,此刻却有夜风卷着槐树叶子的腥气钻进来。

  脚趾踢到硬物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低头看,铜制钥匙扣正躺在卧室中央,龙纹雕花在阴影里泛着冷光。这东西本该挂在浴室门后的挂钩上,和他的黑色大衣一起。

  程墨的心跳开始失序。他记得睡前检查过门窗,甚至特意摸了摸钥匙是否稳妥——明天要去医院给小迪送替换的衣物,那孩子最宝贝这个从庙会淘来的钥匙扣,说上面的龙纹能保佑她快点好起来。

  浴室的滴水声突然停了。

  空气像被冻住的玻璃,连呼吸都变得滞涩。程墨扶着门框慢慢站直,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门把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走廊尽头的声控灯坏了半个月,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只有浴室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只窥视的眼睛。

  他推开门的瞬间,镜子里的人影动了。

  不是他的动作。

  程墨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镜面蒙着层薄薄的水汽,映出他模糊的轮廓——但镜中的“程墨”正缓缓抬起左手,而他自己的右手还死死攥着门框。更诡异的是,镜中人的嘴角正以一种违背骨骼结构的角度向上弯起,水珠顺着镜面蜿蜒而下,在玻璃上晕开暗红色的痕迹,像有人用指尖蘸着血画了道弧线。

  “你终于醒了。”

  声音从水流声里钻出来,带着潮湿的回响,和他自己的声线一模一样,却又多了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程墨猛地后退,后脑勺重重撞在门框上,钝痛让眼前泛起金星。这时他才发现,左手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伤口,血珠正顺着指尖滴在地板上,在瓷砖上洇开细小的红痕——和镜子里的痕迹分毫不差。

  “第七天了。”镜中人抬起右手,露出和程墨同款的黑色腕表,表盘上的裂痕都一模一样。那是上周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摔的,当时小迪刚被推进手术室,他心烦意乱地踢了块石头,结果砸中了自己的手腕,“你该兑现承诺了。”

  承诺?程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根针在里面搅动。他扶着墙喘息,视线扫过镜面时突然定格——镜中人的左手手腕光洁如新,没有伤口。

  “想不起来了?”镜中人歪了歪头,动作里带着种孩童般的天真,与那诡异的笑容格格不入,“也是,人类总是擅长遗忘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程墨的喉咙发紧,突然想起一周前那个暴雨夜。陆丰把他拽到古董街的拐角,指着那家挂着“耿记”木牌的店铺说:“老耿家有面镜子,据说能治绝症。”当时他只当是好友急病乱投医的胡话,小迪的白血病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穿藏青色对襟衫的老人正在柜台后擦拭铜镜。耿嘉烨的手指枯瘦如柴,抚过镜面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像在抚摸某种活物。“这面雕花镜是民国年间的东西,”老人抬头时,程墨注意到他左眼浑浊不堪,像是蒙着层白翳,“午夜别照镜,除非你想和‘自己’做交易。”

  “交易?”程墨当时笑了,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用什么交易?我这条命吗?”

  耿嘉烨没回答,只是把镜子推到他面前。镜框是紫檀木的,雕刻着缠枝莲纹样,缝隙里嵌着暗红色的漆,像干涸的血迹。“任何你觉得‘多余’的东西,”老人的声音突然压低,白翳覆盖的左眼似乎在发光,“但记住,镜子从不做亏本买卖。”

  程墨最终花三千块买下了镜子。不是因为相信,而是那天小迪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哥,我想回家看看。”他需要点东西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希望。

  “你说,愿意用‘多余的东西’换小迪的命。”镜中人突然笑了,笑声在水汽中扭曲成无数细小的尖刺,扎进程墨的耳膜,“那天你对着镜子喝酒,说自己活着也是累赘,不如换妹妹多活几年。”

  程墨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小迪的病情确实在三天前出现了奇迹般的好转,血小板计数突然回升,骨髓穿刺的结果连主任医师都觉得不可思议。陆丰昨天还拍着他的肩膀说:“看吧,好人有好报。”

  可现在想来,那天护士递来的检查报告上,签名栏的字迹有些奇怪。当时他只顾着狂喜,没注意到那“封提嘉”三个字的最后一笔,像条蜷缩的蛇。

  “现在,”镜中人的手缓缓穿过镜面,指尖冰凉地触到程墨的脸颊,带着种不属于活人的寒意,“把‘你’给我吧。”

  程墨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上。他看到镜中人的手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穿过镜面,紫檀木镜框的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柜面滴在地上,发出和之前滴水声一样的节奏。

  “你以为小迪好转是奇迹?”镜中人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镜子,说话时嘴里喷出的白雾在程墨眼前散开,带着福尔马林的味道,“那是用你的生机换的。你这七天掉的十五斤体重,越来越差的睡眠,都是在为我‘塑形’啊。”

  程墨这才惊觉,自己这几天确实异常疲惫,掉发掉得厉害,昨晚甚至咳出了血丝。他一直以为是照顾小迪太累的缘故。

  “陆丰说你上周在医院走廊晕倒过,”镜中人笑了,露出和程墨一模一样的虎牙,“封医生开的安神药,你是不是觉得越来越不管用了?”

  怎么会知道?程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封提嘉是小迪的主治医生,儒雅温和,总是笑眯眯地说“会好起来的”。他上周确实因为心悸晕倒,封医生给开了瓶进口的安神药,可吃了之后总觉得昏昏沉沉,连思维都变得迟钝。

  “那不是安神药哦。”镜中人的手指滑到程墨的喉结,轻轻按了下去,“是让你的灵魂和肉体慢慢剥离的催化剂。耿嘉烨没告诉你吗?交易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

  浴室的灯突然熄灭。

  黑暗像潮水般将程墨吞没,他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福尔马林和槐树叶子的气息。有什么东西从镜子里走了出来,带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呼吸声,甚至连心跳的频率都分毫不差。

  “其实你该感谢我。”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潮湿的水汽,“小迪昨天已经能下床走路了,陆丰还拍了视频给你看,你忘了?”

  程墨想尖叫,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肉体里硬生生拽出来。视线开始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镜中人左眼角那颗突然浮现的痣——那是小迪才有的标记,长在右眼尾,像颗小小的朱砂。

  原来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位置。

  清晨七点零二分,护士推开病房门时,程墨正坐在病床边削苹果。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削苹果的动作异常轻柔,果皮连成一条完整的线,没有丝毫断裂,这让护士有些惊讶——她记得这位程先生总是毛手毛脚,上次给小迪削苹果差点削到手指。

  “程先生,您妹妹今天状态特别好。”护士笑着递过体温计,“刚才查房,封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

  程墨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阳光恰好落在他的左眼角,那颗小巧的痣在光线下闪闪发亮。“是吗?”他的声音比平时尖细些,带着种奇异的甜美,“我就知道她会好起来的。”

  护士愣了愣,总觉得今天的程墨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或许是眼神太过平静,或许是削苹果时无名指微微翘起的弧度,像极了病床上熟睡的小迪。

  “陆先生刚才还打电话来,说买了小迪爱吃的草莓蛋糕,一会儿就到。”护士没话找话地说着,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镜子上。那面雕花镜不知何时被带来了病房,紫檀木镜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镜子真漂亮,是您带来的吗?”

  程墨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镜子,嘴角的笑容深了些:“嗯,一位朋友送的。”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摆成一朵花的形状,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常年握手术刀的兽医,“说能带来好运。”

  护士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出病房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镜中的景象——镜面里的“程墨”正低头看着苹果,嘴角勾起的弧度比现实中更深,左眼角的痣在镜中变成了右眼尾,像颗滴落在玻璃上的血珠。

  病房门合上的瞬间,病床上的小迪轻轻动了动。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视线直直地看向床头柜的镜子。

  “哥?”小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让背对着她的程墨身体一僵。

  程墨转过身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醒了?饿不饿?刚削了苹果。”

  小迪没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左眼角:“哥,你的痣怎么长错地方了?”

  程墨拿起一块苹果递过去,手指在阳光下泛着不自然的苍白:“傻丫头,睡糊涂了吧?哥哪有痣。”

  小迪没接苹果,突然指着镜子尖叫起来:“镜子!镜子里的人不是你!”

  程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顺着小迪的手指看向镜面,镜中的“自己”正缓缓抬起头,露出和小迪一模一样的右眼尾的痣,嘴角的笑容诡异而冰冷。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陆丰拎着蛋糕冲进来:“小迪怎么了?”他看到床上的女孩脸色惨白,指着镜子瑟瑟发抖,而程墨站在原地,左眼角的痣在阳光下异常刺眼。

  “老程,你……”陆丰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医院走廊碰到耿嘉烨,那个瞎了只眼的老人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镜花水月,偷天换日,七日之后,主客易位。

  当时他以为是胡言乱语,现在才看清程墨的左手手腕——那里光洁如新,没有他上周摔倒时留下的疤痕。

  程墨缓缓转过头,左眼角的痣突然渗出一滴血珠。他的嘴角向上弯起,露出和镜中人一样诡异的笑容:“陆丰,你来得正好。”声音里的甜美越来越浓,像融化的蜜糖,“小迪好了,我该带‘程墨’回家了。”

  镜子里的人影突然动了。镜中的“程墨”抬起手,对着陆丰做出口型:救我。

  陆丰的心脏骤然停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昨天视频里的程墨看起来不对劲——那不是疲惫,是被困在躯壳里的绝望。

  床头柜上的镜子突然开始发烫,紫檀木镜框的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眼泪一样滴落在苹果块上。病床上的小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洁白的床单,和镜中渗出的液体一模一样。

  “交易还没完成呢。”程墨(或者说,占据了程墨身体的“它”)轻笑着说,左眼角的痣越来越红,“用一个灵魂,换另一个灵魂,很公平,不是吗?”

  陆丰猛地扑过去想抢镜子,却被程墨轻易推开。他撞在墙上,眼睁睁看着镜中的人影开始扭曲,程墨的身体也随之抽搐起来,像是有两个灵魂在争夺这具躯壳。

  “耿嘉烨!”陆丰突然想起那个老人的名字,嘶吼着,“你说过有办法逆转的!”

  程墨的身体顿了顿,随即爆发出尖锐的笑声:“那个老东西?他早就被封提嘉换了眼睛,现在不过是面镜子的容器罢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眼,“你以为他的白翳是天生的?那是被镜子吞噬一半的灵魂啊。”

  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封提嘉穿着白大褂走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他走到程墨身边,轻轻按住他抽搐的肩膀,“交易完成,该把‘货’收回来了。”

  陆丰这才注意到,封提嘉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块和程墨同款的黑色腕表,表盘上的裂痕与记忆中程墨摔的那道分毫不差。

  “你到底是谁?”陆丰的声音在发抖。

  封提嘉笑了笑,摘下眼镜擦了擦:“我?我是镜子的看守人啊。”他的左眼在镜片后闪了闪,浑浊的白翳一闪而过,“就像耿嘉烨,就像……未来的你。”

  程墨的抽搐突然停止了。他缓缓抬起头,左眼角的痣消失了,眼神变得空洞而陌生。他看向镜子,镜中的人影也在看着他,嘴角的诡异笑容渐渐褪去,露出和小迪如出一辙的茫然。

  “哥?”镜中的人影开口了,声音带着程墨原本的低沉,却充满了困惑,“我怎么在里面?”

  病床上的小迪停止了咳嗽,脸色慢慢恢复红润。她看着程墨,又看看镜子,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哥!那是我哥!”

  封提嘉拿起镜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好了,该走了。”他对程墨(占据躯壳的“它”)说,“新的容器已经找到,耿嘉烨可以休息了。”

  程墨点了点头,转身走向门口时,脚步轻快得像个孩子。经过陆丰身边时,他(或者说“它”)轻声说:“别想着找我们,你找不到的。”左眼角,那颗属于小迪的痣再次浮现,“对了,小迪的病好了,但她会慢慢忘记程墨这个人,很公平,不是吗?”

  陆丰看着他们离开,怀里紧紧抱着痛哭的小迪,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封提嘉最后那个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当他开始寻找真相时,就已经成了下一个目标。

  三个月后,陆丰在古董街的拐角找到了那家“耿记”店铺。

  木门依旧吱呀作响,柜台后的老人换成了封提嘉。他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衫,左眼蒙着层白翳,正在擦拭一面雕花镜。看到陆丰进来,他抬起头,露出温和的笑容:“想买点什么?”

  陆丰的目光落在那面镜子上,紫檀木镜框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我想做个交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用我的灵魂,换程墨回来。”

  封提嘉笑了,左眼角的白翳闪了闪:“很公平的交易。”他把镜子推过来,镜面光滑如洗,映出陆丰模糊的轮廓,“午夜别照镜,除非你想和‘自己’做交易。”

  陆丰拿起镜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时,突然想起程墨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的内容。当时他说:“小迪的主治医生姓封,叫封提嘉,你说这名字是不是很像‘封题记’?”

  那时他只当是玩笑,现在才明白,有些名字,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镜面里的人影动了动,嘴角向上弯起,露出和陆丰一模一样的笑容。

  交易,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