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绣骨-《疯人院的最后讯号》

  湘西古镇的雨,总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段潞踩着青石板路往巷深处走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油纸伞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是来采风的画师,听说这条巷子里藏着位绣技出神入化的姑娘,绣出的凤凰能“睁眼”。

  绣坊的门是旧木板做的,上面挂着块褪色的牌匾,写着“芊芊绣坊”。推开门时,铜铃“叮铃”响了一声,段潞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坐在窗边,指尖拈着根银线,正往绷架上的牡丹花瓣里穿。

  那牡丹红得扎眼,不是寻常的朱砂色,倒像掺了血,尤其是花瓣边缘的晕染,层层叠叠,竟像有活气在里面流动。“姑娘,这《百鸟朝凤》怎么卖?”段潞指着墙上的绣品,布面上的凤凰尾羽拖得老长,最妙的是眼瞳,用金线勾了圈轮廓,在天光下竟像在微微颤动。

  姑娘抬起头,段潞这才看清她的脸。肤色是常年不见光的瓷白,右眼黑亮如漆,左眼却蒙着层青灰色的翳,像落了层灰的玉。“不卖。”她的声音很轻,像丝线划过布面,“这是给语嫣然姑娘备的嫁妆。”

  “语嫣然?”段潞愣了愣。他昨天在镇上的酒楼见过这位首富千金,穿一身藕荷色旗袍,腕上戴着对银镯子,笑起来左脸有个浅浅的梨涡,美得像幅工笔画。

  “下个月嫁去邻县的张大户家。”芊芊低下头,银线穿过布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张老爷特意来订的,说要凤冠霞帔,越喜庆越好。”她的手指很细,指节处却有层薄茧,是常年握针磨出来的。

  段潞注意到,绷架旁边的竹篮里,放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半截泛白的骨头、一团缠着红线的头发、还有个小小的陶罐,里面装着暗红色的粉末,凑近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

  “这些是?”

  “绣料。”芊芊说得理所当然,“牡丹要掺着朝露绣才鲜活,凤凰的眼瞳,得用……”她顿了顿,左眼的青灰色翳动了动,“得用特殊的线。”

  那天下午,段潞坐在绣坊角落的竹椅上,看芊芊刺绣。她的手法很特别,不是寻常的平针绣,而是用三根线同时穿,一根银线,一根红线,还有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颜色暗沉,不知是什么材质。绣到凤凰的爪尖时,她从竹篮里拿起那截泛白的骨头,竟用骨头当针,往布眼里戳。

  “这是……”段潞的喉结动了动。

  “我娘留下的针。”芊芊的指尖抚过骨头断面,那里很平整,显然是被特意打磨过的,“她说用骨头当针,绣出来的东西能‘记事儿’。”

  夜里,段潞住在绣坊隔壁的客栈,总听见墙那边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像有人在用硬物穿布料。他披衣起身,扒着窗缝往绣坊看,见芊芊还坐在窗边,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蓝布衫泛着层冷光。

  她手里还捏着那截骨头,银线穿过骨头的孔洞时,竟有暗红的液珠顺着线滑下来,滴在布面上,瞬间被凤凰的尾羽吸收了。芊芊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左眼的青灰色翳上,竟映出布面上凤凰的影子,像那凤凰正钻进她的眼睛里。

  “后生,别看了。”房东老太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拄着根拐杖,“那姑娘的绣活,邪性得很。”

  老太太说,十年前这绣坊不是芊芊的,是她娘柳氏的。柳氏的绣技是祖传的,尤其擅长“骨绣”,能用死人骨头当针,绣出的东西能“勾魂”。那年语家的夫人,也就是语嫣然的娘,看中了柳氏的祖传绣谱,半夜带着人来抢,还放了把火,把柳氏活活烧死在绣坊里。

  “听说柳氏被烧的时候,还抱着那本绣谱,手攥得死紧,最后烧得跟绣谱粘在了一起。”老太太啐了口,“芊芊那天被锁在柴房,等被救出来,左眼就瞎了,也不说话了,只守着这绣坊,学她娘的绣活。”

  段潞的后背窜起股寒意。他想起芊芊左眼的青灰色,想起那截骨头针,突然明白她下午没说完的话——凤凰的眼瞳,恐怕不是用普通的线绣的。

  接下来的几天,段潞总往绣坊跑。他发现芊芊绣的凤冠霞帔越来越鲜活,凤冠上的珍珠用银线串着,颗颗饱满,细看却像人的眼球,瞳孔里竟映着小小的火苗。“这珍珠……”

  “是语夫人送的。”芊芊用骨针挑了颗珍珠,往凤冠上缝,“她说当年我娘绣嫁衣时,就用的这种‘珠’。”她的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左眼的青灰色翳里,像有火光在跳。

  婚期前三天,语家派了两个家丁来取嫁妆。芊芊从里屋捧出个红漆匣子,匣子上了锁,锁是铜制的,雕成了凤凰的形状。“得让嫣然姑娘亲自开。”她把钥匙递给家丁,钥匙链是根红绳,上面拴着片干枯的凤凰羽毛。

  家丁走后,段潞看见芊芊坐在地上,用银线缠那截指骨。月光照在她脸上,右眼的泪痣红得像血。“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段潞的声音发颤,“语家抢的不只是绣谱。”

  芊芊没抬头,银线在指骨上绕了个结,“十年前,我娘给语夫人绣嫁衣,用的是‘人皮绣’。”她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把活人的皮剥下来,硝制成布,再用骨针蘸着血绣,这样的嫁衣穿在身上,能保夫家富贵,可绣的人……”

  “会怎样?”

  “会被活活吸走精气。”芊芊抬起头,左眼的青灰色翳突然清晰起来,段潞竟在里面看到了火光,“我娘当年就是这样没的。语夫人怕她活着报仇,才放了火。”

  语嫣然试嫁衣那晚,段潞被一阵凄厉的尖叫惊醒。他抓起油灯往语家跑,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撕扯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救命!这衣服在咬我!”

  推开门时,段潞看见语嫣然倒在地上,凤冠霞帔紧紧贴在她身上,领口的红线像活过来的蛇,越勒越紧,已经陷进了肉里。她的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皮肤像纸一样皱起来,露出下面青灰色的骨头,竟和芊芊左眼的颜色一模一样。

  芊芊站在门口,手里捏着那根银线,线的另一端拴着截焦黑的指骨,显然是被火烤过的。“我娘说,偷了别人的手艺,就得用自己的骨头还。”她轻轻一笑,左眼的翳里映出语嫣然惊恐的脸,“你以为你娘当年抢的只是绣谱?她还扒了我娘背上的皮,做了件‘人皮嫁衣’呢。”

  “你胡说!”语嫣然的声音嘶哑,凤冠上的珍珠突然裂开,里面流出暗红色的液体,滴在她脸上,“我娘不是那样的人!”

  “是不是,你问问这嫁衣就知道了。”芊芊抬手,银线突然绷紧。嫁衣上的凤凰猛地展开翅膀,无数根银线从布面里钻出来,像蜈蚣一样缠向语嫣然的四肢。那些银线带着倒刺,扎进肉里,竟开始吸食血液,线的颜色渐渐从银白变成暗红。

  段潞想冲过去,却被芊芊拦住。“这是她们语家欠的债。”她指着凤冠,“你看那些珍珠,是不是很像人眼?那是我娘当年被烧时,眼泪凝成的。”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嫁衣上。凤凰的眼瞳里突然映出清晰的影像——十年前的绣坊,火光冲天,柳氏被绑在柱子上,身上的皮被剥去大半,语夫人拿着绣谱,站在火边冷笑。而角落里,小小的芊芊被锁在柴房,左眼正流着血,死死盯着这一切。

  语嫣然的惨叫声越来越低,她的身体像被抽走了骨头,软塌塌地贴在嫁衣里,皮肤渐渐变得和布面一样光滑,最后竟真的成了幅绣品,被银线固定在墙上的绷架上。左脸凹陷的地方,芊芊不知何时绣上了朵青灰色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像裹着团化不开的灰。

  第二天,段潞再去绣坊时,门已经锁了。铜铃还挂在门上,只是上面缠着圈银线,线的末端沾着颗暗红的血珠,像没绣完的针脚。他透过门缝往里看,绷架上空空如也,只有那本烧焦的绣谱摊在桌上,页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只隐约能看清“骨绣”二字,旁边画着只凤凰,左眼是青灰色的。

  后来段潞在镇上待了半年,再没见过芊芊。有人说她跟着语家的送葬队伍走了,有人说她烧了绣坊,把自己和那些绣品一起埋了。只有段潞知道,每个月圆夜,绣坊的门缝里总会飘出银线,线上面沾着暗红的血珠,像有人在里面,还在一针一线地,绣着那些没算清的恩怨。

  他画下了那幅《百鸟朝凤》,只是画里的凤凰,左眼总是青灰色的,无论用多少颜料,都盖不住那层挥之不去的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