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寡妇白洁和她的女儿白润颜-《寡妇收养的男人》

  一九九八年,秋末。

  上海浦东,张桥镇。

  寒意比往年更早地渗入了青石板路的缝隙,也钻进了白洁单薄的旧棉袄里。

  她拎着半篮刚从菜场捡来的蔫黄菜叶,脚步匆匆,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四面漏风却勉强称之为“家”的小院。

  夕阳像个巨大的、腌透了的咸蛋黄,沉沉地挂在镇子西头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给破败的巷子涂抹上一层颓败的橘红。

  巷子口,聚着几个闲汉,裹着油腻的棉袄,袖着手,目光像生了锈的钩子。

  他们抽烟,吐痰,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女人,尤其是白洁。

  “哟,白寡妇回来啦?”

  一个豁牙的汉子咧开嘴,黄板牙在暮色里格外醒目,

  “今天捡的啥好菜?给哥几个瞧瞧?”

  “瞧这小腰细的,可惜带着个拖油瓶…”

  另一个瘦长脸嘿嘿笑着,目光黏在白洁略显宽大却依旧能勾勒出腰线的旧棉袄上。

  白洁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她加快脚步,指甲深深掐进菜篮的竹篾里,指节泛白。

  这样的目光和言语,是她带着女儿白润颜回到张桥镇后,几乎每日都要面对的腌臜。

  一个年轻、有些姿色、没有男人撑腰的寡妇,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一块可以随意评头论足、甚至想咬一口的肥肉。

  她早年在京城读大学时那点清高和见识,在这日复一日的磋磨里,早已碎成了粉末,只剩下本能的警惕和包裹着心的厚厚硬壳。

  她只想快点走过去,像避开路边的脏水一样避开这些人。

  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巷口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不是因为这些闲汉,而是因为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几天了?

  白洁皱起眉头,努力回忆。

  好像是…三天?

  还是四天?

  这个陌生的少年,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老槐树下。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认识他。

  衣衫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泥污和某种可疑的、仿佛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头发乱糟糟地粘在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蜷着,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起初还有人好奇地围观、议论几句。

  有胆大的孩子朝他扔过石子,他只是迟钝地缩了缩脖子,连头都没抬。

  有人试图问他话,他浑浊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嘴里只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呃…呃…”声,

  或者偶尔蹦出两个清晰却毫无意义的音节:

  “林…夕…林夕…”

  很快,大家就失去了兴趣。

  一个傻子,一个来历不明的傻子。

  在这个自顾不暇的年代,谁有闲心去管一个傻子的死活?

  看热闹的散了,连那几个闲汉,也只是偶尔路过时,像驱赶野狗一样朝他啐口唾沫,骂一句“晦气”。

  他就这么被遗弃在村头,像一件无人认领的垃圾。

  白洁的目光掠过那几个依旧带着猥琐笑意盯着她的闲汉,最终落在了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暮色四合,寒气更重了,少年单薄的破衣根本无法抵御。

  他似乎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本能地将身体缩得更紧。

  白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那感觉微弱,却顽固。

  她想起了十三年前,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京城冬夜。

  毕业前夕,被自己视为知己的闺蜜哄骗着去了那家金碧辉煌的KTV。

  一杯掺了东西的饮料下肚,世界就旋转着坠入了黑暗。

  再醒来,是在酒店陌生的床上,浑身像散了架,身边是那个她只在校园传说里听过的、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轻蔑又满足的脸。

  她的人生,在那一刻被粗暴地撕成了两半。

  她仓惶逃离京城,带着腹中那个耻辱又无法割舍的小生命,回到张桥镇,回到奶奶身边。

  奶奶没多问一句,只是用那双枯槁的手,默默接过了她所有的狼狈和绝望。

  奶奶走了,在润颜三岁那年,撒手人寰,留给她一个破败的小院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

  从此,“张桥的寡妇白洁”就成了她的标签。

  生活的重担,流言的刀子,还有那些像此刻巷口闲汉一样不怀好意的窥视…

  她太清楚被世界抛弃、在泥泞里挣扎是什么滋味了。

  这个傻愣在村头的少年,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莫名地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某处荒凉。

  “娘?”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白洁回头,看到女儿白润颜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十四岁的小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薄袄,梳着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小脸被冷风吹得有点红。

  她手里攥着一小块烤红薯,显然是刚刚从炉灶灰里扒拉出来的宝贝。

  “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快回去。”

  白洁下意识地想把女儿挡在身后,隔绝那些闲汉的目光。

  白润颜却探出小脑袋,好奇地看着槐树下的少年:

  “娘,那个傻子哥哥…还在那儿呀?他是不是要冻死了?”

  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纯真的担忧,她看看手里的红薯,又看看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娘…他好可怜,几天没吃东西了吧?我这个…给他一点点行吗?”

  女儿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

  白洁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可怜?

  她白洁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她自顾尚且不暇!

  家里米缸快见底了,女儿身上的棉袄也短了一截…

  多一张嘴,还是一个傻子的嘴,那意味着什么?

  可巷口那几个闲汉的嗤笑声又飘了过来:

  “白寡妇心善呐?看上这傻小子了?也是,好歹是个带把儿的,能帮你干点重活解解闷儿?哈哈…”

  那猥琐的笑声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白洁所有的犹豫和顾虑。

  她猛地挺直了腰背,一种被逼到墙角、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决绝涌了上来。

  她不能让女儿在这种污言秽语中长大!

  她需要一个能稍微震慑一下这些流氓的存在,哪怕只是一个摆设!

  “闭嘴!”

  白洁猛地回头,朝着那几个闲汉低喝一声。

  她的声音不高,却因为压抑的愤怒而有些尖锐,眼神更是冷得像淬了冰。

  那几个闲汉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弄得一愣,竟一时忘了接话。

  白洁不再看他们,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另一只手攥紧了菜篮,大步朝着老槐树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