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襄阳捷报-《前秦:从太学生到乱世枭雄》

  王曜离了董府,步履沉缓地行至安仁里闾门之外。

  心头虽已决意承担,然这骤然压下的终身之诺,兼之那意料之外的血脉牵连,仍如巨石沉潭,在他心湖中激起层层波澜,一时难以平复。

  春日夕阳将他的身影在青石路面上拉得细长,与里墙的阴影交织,透出几分孤峭。

  他正欲抬手唤一辆过路的牛车代步返回太学,忽闻长街东头传来一阵急促如雨的蹄声,伴随着声嘶力竭、却难掩亢奋的呼喝:

  “襄阳大捷——!征南大将军、长乐公麾下虎贲,克复襄阳,生擒晋将朱序——!”

  但见一骑驿卒,风尘满身,鞍鞯歪斜,显是长途疾驰未曾停歇。

  那驿卒一手控缰,一手高举一枚插着羽毛的军报檄文,沿着朱雀大街纵马狂奔,口中反复呼喊着那振奋人心的消息,直向宫城方向绝尘而去。

  马蹄踏起阵阵烟尘,在夕照下翻滚,如同金色的迷雾。

  这突如其来的捷报,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在街巷间炸开。

  沿途商贩、行人纷纷驻足侧目,交头接耳之声嗡然四起。

  “打下来了?打下来了!老天爷,这仗总算打完了!”

  一老者拄着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

  旁边一壮年汉子却泼了盆冷水:

  “老丈,莫高兴太早!襄阳是打下来了,可淮南那边不还在打着么?听说晋人在那边抵抗得凶,咱们的人折了不少。这仗啊,且完不了呢!”

  另一人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何止淮南!我有个表亲在梁州那边贩货,前些日子捎信回来说,蜀地好像也不太安生,似有反民蠢蠢欲动,朝廷这会儿怕是也头疼得紧。”

  “是啊,这仗一开,粮赋徭役,哪一样不压在咱们小民头上?只盼着真能早日天下太平,让咱们喘口气……”

  议论声纷纷杂杂,传入王曜耳中。

  他独立道旁,望着驿骑远去的方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襄阳之战,自去岁开春至今,已历一年有余,顿兵坚城之下,耗费钱粮无数,将士伤亡惨重,如今总算攻克,于国于民,确是一剂强心之药,至少荆襄一线的战事可暂告段落,朝廷压力稍减。

  他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胸中因那场预兆浩劫的噩梦而积郁的块垒,似乎也松动了一丝。

  然则,那街谈巷议中提及的淮南未靖、蜀地隐忧,又如阴云般覆上心头。

  连年征战,国力虚耗,民生疲敝,此乃他亲眼所见,亲身所感。

  纵得一城一地之胜,若不能从根本上休养生息,固本培元,只怕这胜利的基石亦不稳固。

  念及此,那刚刚松快些许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层沉郁。

  个人的婚约、未卜的仕途,在此家国大势面前,似乎都显得渺小起来,暂时驱散了那萦绕不散的烦恼,却也带来了更为宏阔的忧思。

  他不再停留,抬手召来一辆牛车,吩咐车夫往南郊太学方向行去。

  车厢摇晃,他闭目凝神,将今日董府之事、襄阳捷报、淮南蜀地之患,一一在脑中梳理,只觉得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

  暮色四合,董府内已是灯火初上。晚膳各自用过,董璇儿因怀有身孕,如今都是在自己院落的小厅单独用的饭食,虽皆是精细易克化之物,她却胃口缺缺,只略动了几筷便命人撤下。

  董迈与秦氏、幼子董峯则在另一处厢房用膳,席间董迈面色沉静,不似日间那般怒色盈面,秦氏觑着他脸色,小心布菜,也不敢多言,唯有董峯浑然不觉,兀自吃得香甜。

  膳毕,董迈换了身深蓝色团花暗纹的居家常服,未戴冠,只以一根玉簪束发,踱步往董璇儿所居的“漱玉轩”而来。

  院内几株晚梅尚未谢尽,在渐浓的夜色里散发着幽幽冷香。

  阁内,董璇儿正半倚在窗下一张铺设着厚厚茵褥的软榻胡床上,碧螺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主仆二人低声说着体己话。

  “小姐,今日总算是有惊无险。”

  碧螺声音里带着庆幸。

  “王郎君那般担当,老爷看来也是默许了,您这心事,总算能放下了。”

  董璇儿抚着小腹,脸上微热,叹道:

  “虽是如此,终究是……唉。”

  她语声渐低,带着一丝羞惭。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碧螺机警地起身,见是董迈进来,忙敛衽行礼:

  “老爷。”

  董璇儿也欲起身相迎,董迈已快步上前,伸手虚按,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你身子重,莫要妄动,就这般靠着罢。”

  说着,自顾自在那软榻旁另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胡床上坐下,亦是放松地半倚着,姿态踞坐,透着一家之主的随意。

  碧螺见状,心知老爷必有话要与小姐单独说,连忙奉上新沏的温茶,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门扉轻轻掩上。

  阁内一时静默,只闻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董迈的目光落在女儿仍有些微红肿的左颊上,沉默片刻,方开口,声音低沉:

  “脸上……还疼么?可怨为父今日手重?”

  董璇儿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声道:

  “是女儿不省心,让爹爹失望了,女儿不敢有怨。”

  她语带哽咽:

  “只是……只是累得爹爹和娘为女儿操心至此,女儿心中实在难安。”

  董迈听着女儿这番言语,再见她这般情状,心中那点因日间被王曜顶撞而残存的郁气,也消散了大半,化作一声长叹:

  “唉……为父也是一时气急。你自幼便是有主意的,性子也强,为父与你母亲,何尝不是盼着你有个好归宿?只是这……这事关名节,终究是行差踏错,所幸那王曜虽性子执拗了些……还算是个有担当的。”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柔和。

  “如今既已说定,你便安心在府中将养,勿要再胡思乱想,一切有为父为你做主。”

  “女儿晓得了,多谢爹爹。”

  董璇儿抬起泪眼,望着父亲,眼中充满了感激。

  父女之间那层因白日风波而产生的隔阂,在这寥寥数语间,便已冰释大半,一种历经风波后的温情悄然弥漫开来。

  董迈见女儿情绪平稳,便寻些闲话来说,以期进一步宽慰她。

  他呷了口茶,他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听闻去岁上林苑天王寿诞,那王曜曾即席赋诗,深得陛下赏识?你当时也在场,可知其详?”

  提到此事,董璇儿眼中顿时有了光彩,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

  她微微直起身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回爹爹,女儿亲眼所见。当时群臣献宝赋诗,多是颂圣之词,唯有子卿他,其诗以‘但求烽燧息,长此乐虞唐’作结,祈愿天下安宁,百姓安居,立意高远,超脱俗流。陛下闻之,击节赞赏,当众褒奖,称其有古仁人之风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而且他交往的同窗,如杨定乃是博平侯爱侄、安邑公主驸马,吕绍是破虏将军吕光之子,徐嵩亦是右将军徐成亲侄,皆是将门虎子,家世显赫。便是那性情冷峭的尹纬,亦非常人。他们皆与子卿相交莫逆,足见子卿气度才识,非同一般。”

  她娓娓道来,既抬高了王曜,又点明其交往圈子非比寻常,意在安父亲之心。

  果然,董迈听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他久在官场,深知人脉与声名的重要。

  若王曜真能得天王青眼,又有杨、吕、徐这等将门子弟为友,即便出身低些,前程亦未可限量。

  如此一想,对这桩婚事的那点不甘,又淡去了几分,捻着短须颔首道:

  “如此说来,此子倒还真有些际遇。”

  话题既开,董璇儿见父亲兴致不错,便又轻声说起了去岁冬月的终南山之行。

  她略去了山中遇险、王曜大病以及王嘉那番诡谲言论,只拣些山中雪景壮丽、隐士风范高洁、同游之人趣事来说,言语间不免流露出对那段时光的怀念与……一丝甜蜜。

  董迈听着,初时还面带笑意,听到他们竟在寒冬深入终南腹地,眉头便渐渐蹙起,忍不住打断道:

  “胡闹!终南山深处,冬季严寒,积雪没膝,野兽出没,更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险处。你们这些年轻人,仗着几分血气之勇,便不知天高地厚!万一遇上雪崩、迷路,或是饥寒交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该如何是好?璇儿,你如今已非稚童,以后行事当知轻重,切不可再行此等冒险之事!”

  语气虽带责备,却满是关切后怕之意。

  董璇儿心中受用,知父亲是心疼自己,连忙乖巧应道:

  “爹爹教训的是,女儿知错了。日后定当谨慎,再不令爹爹担忧。”

  她顿了顿,又道:

  “不过山中景致,确实非尘世可比。万壑千岩,积雪皑皑,日出之时云海翻腾,金光照耀,如同仙境。偶遇的隐士,如那位王嘉先生,虽言行古怪,却是真有学问,连乐安男苻朗都对他礼敬有加呢。”

  “王嘉?”

  董迈沉吟一下:

  “可是那位号称‘知天下吉凶’的狂生?此人名声倒是听说过,据说有些神神道道的手段,苻朗那般人物既肯折节下交,或许真有些门道。”

  他虽不喜怪力乱神,但对这等名士异人,倒也存着几分宁信其有的心态。

  父女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家常,阁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颇为安宁。

  然而,董迈心中却另有一事,如鲠在喉。

  他沉吟片刻,忽地坐直了些身子,向董璇儿那边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意味:

  “璇儿,你与王曜相交这些时日,可曾觉他……身世有何异常之处?”

  董璇儿闻言一怔,眸中露出疑惑:

  “异常?子卿他……不就是弘农郡华阴县桃峪村人氏么?其父早逝,由母亲陈氏抚养成人,寒窗苦读,考入太学,爹爹何出此问?”

  董迈目光闪烁,声音愈发低沉:

  “恐怕未必如此简单。月前,为父突然接到阳平公(苻融)自邺城传来的一封密信,嘱托为父暗中查探王曜的根底来历。”

  “阳平公?”董璇儿吃了一惊。

  “阳平公苻融乃是天王最倚重的胞弟,位高权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会亲自关注一个太学生的身世?”

  “为父初时也觉诧异。”

  董迈继续道:“只道是王曜不知在何处开罪了阳平公,或是阳平公欲考察其背景,以备擢用。既蒙公侯信赖,为父自当尽力。当即便遣了得力心腹,前往桃峪村及其左近,仔细查访。”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语气变得凝重:

  “这不查不知,一查之下,竟真探出些不寻常的端倪。那王曜,并非其桃峪村那位亡父的亲生骨血!”

  董璇儿双眸蓦地睁大,呼吸为之一滞。

  董迈缓缓道:

  “据查,约莫十八年前,其母陈氏,是孤身一人逃难至桃峪村的。村中里正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并将其许配给村中一王姓后生,那后生对其极好,视王曜如己出,只是命不长久,在王曜幼年时便因故去世了。此后便是陈氏独自将王曜抚养成人,故而,王曜的真实身世,只怕……非同一般。”

  一番话如同惊雷,在董璇儿耳边炸响。

  她怔怔地望着父亲,脑中一片纷乱,子卿他……

  竟非其父亲生?那他的生父是谁?陈氏当年又是从何处逃难而来?

  “竟有……此事……”她喃喃道,心中波澜起伏。

  联想到王曜那清朗眉宇间偶尔流露的、不似寻常农家子弟的沉毅气度,莫非……真与其身世有关?

  “华阴……王曜……王猛……”

  她无意识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使她浑身一震,猛地抓住董迈的衣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爹爹!您说……子卿他,该不会……与那位已故的王丞相,有何关联吧?”

  经女儿这么一提醒,董迈先是一愣,随即瞳孔骤缩,猛地拍了一下大腿:

  “对啊!王丞相昔年便隐于华阴!二者皆姓王,难道……”

  他越想越觉可能,脸色变幻不定。

  “若王曜真是王丞相流落在外的血脉……那其母陈氏,当年避难桃峪村,怀的竟是……竟是王丞相的遗腹子?或是旁支亲眷?无论如何,若此事为真,那王曜的身份,可就截然不同了!”

  他豁然起身,在阁内急促地踱了两步,脸上交织着震惊、兴奋与一丝难以置信。

  阳平公苻融是何等人物?他能亲自嘱托调查,必是心中已有所疑!若非王猛之后,岂能劳动他的大驾?

  “此事关系重大!”

  董迈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已然下定决心。

  “明日一早,为父便立即赶回华阴!定要将处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董璇儿见他如此,忙也撑起身子,急切叮嘱道:

  “爹爹!此事隐秘,关乎子卿身世,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必知晓。您此番回去查访,务必小心谨慎,秘密进行,万不可惊动了陈夫人,以免……以免节外生枝。”

  董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绪,点头道:

  “为父晓得轻重,自有分寸。你且宽心,在府中好生休养,勿要劳神。”

  他看了看女儿担忧的神色,又补充道:

  “此事未明之前,切勿向王曜透露半分。”

  “女儿明白。”董璇儿郑重应下。

  董迈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女儿一眼,转身便大步离去。

  阁门开合,带进一缕夜风的凉意,烛火随之猛烈摇曳了一下。

  董璇儿独自倚在榻上,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子卿的身世,竟可能牵扯到那位名动天下的王景略公?

  这突如其来的猜测,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已渐趋平静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是喜是忧,是福是祸?她只觉得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那青衫少年的身影,在烛光摇曳中,也变得愈发深邃难测起来。

  窗外夜色沉沉,唯有那断续的梅香,依旧固执地萦绕在清冷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