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守候-《三尺讲台,点亮星辰》

  当最后一个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当那扇沉重的玻璃门缓缓合拢,将内外两个世界彻底隔绝,一种奇异的、真空般的寂静,骤然笼罩了青云中学的门口。

  之前所有的喧嚣、鼓励、泪水和击掌的余响,都被这扇门吞噬殆尽。只剩下灼热的阳光,肆意倾泻,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门外每一颗悬在半空的心。

  那片燃烧的“红色方阵”——送考的老师们,并未立刻离去。他们像是完成了一场盛大仪式的前奏,此刻,进入了更为煎熬的乐章——等待。王主任和校长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不时扫向寂静的教学楼,然后走向校门口临时搭起的遮阳棚。其他老师也三三两两地散开,有的靠在墙边阴凉处,有的则和相熟的家长站在一起,但所有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胶着在那栋吞噬了他们学生的大楼上。

  林远,是这片红色中最沉默的一块。

  他没有去寻找阴凉,也没有加入任何交谈。他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正对着考场教学楼方向的一棵老梧桐树下。树干粗壮,投下了一片不大却坚实的阴影。他背靠着粗糙的树皮,仿佛能从这棵历经风雨的老树身上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

  他就这样站着,像一棵生根的树,目光穿透灼热的空气,牢牢锁定在远处那栋楼的某一个窗口——他知道,他的七班,就在那一层。

  家长的众生相

  警戒线外,是更为庞大的家长军团。他们失去了目光追随的目标,瞬间变得无所适从。最初的几分钟,人群还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安静,但很快,焦灼便开始在沉默中发酵、蔓延。

  李浩的父亲,李建国,独自一人蹲在马路牙子边上,那身不怎么合身的西装后背,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他手指间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考场周围严禁吸烟),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地捻动着,粗糙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地面,那张曾经被酒精和暴躁侵蚀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空白的、近乎虔诚的紧张。这个曾经用拳头和怒吼解决问题的男人,此刻显得如此笨拙而无助。

  吴明的父母则选择了不断走动。他们无法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分钟,就像两只被无形鞭子驱赶的陀螺,在有限的树荫下绕着小小的圈子。吴明母亲手里紧紧攥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指节捏得发青,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尽管那指针似乎黏着不动。她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重复着某种自我安慰的魔咒。吴明父亲则双手抱胸,眉头锁成了深深的“川”字,目光时而锐利地射向教学楼,仿佛想穿透墙壁看清里面的状况,时而又无力地垂下,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

  陈小雨的母亲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姿态看似镇定,却一直无意识地用手帕擦拭着根本没有汗的额头。她旁边,孙薇的母亲正不停地给身边的家长(无论认识与否)分发零食,仿佛通过这种不断的、机械式的“给予”行为,才能缓解自己内心的焦灼。

  更多的家长,或倚或靠,或站或坐,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凝固剪影。他们手中的扇子无力地摇动着,驱不散心头的燥热;他们带来的各种饮料、水果、点心,原封不动地放在脚边,无人有心思触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防晒霜、汗水和青草气的复杂味道,但更浓的,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期盼与担忧凝结成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的黏滞与林远的“扫描”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正常的流速。

  它变得黏稠而迟滞,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手表的秒针每一次艰难的跳跃,都发出如同惊雷般的巨响,敲打在等待者的耳膜上。

  林远依旧靠着梧桐树,一动不动。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也恍若未觉。他的目光,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扫描仪,缓缓地、细致地,掠过考场外的每一寸景象,掠过每一位家长写满故事的脸。

  他看到那位开着豪车、平日里在家长群中高谈阔论的老板,此刻正毫无形象地蹲在花坛边,双手插进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里,肩膀微微耸动。

  他看到张晓的母亲,那个总是带着谦卑笑容的中年妇女,正双手合十,对着教学楼的方向,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抖,阳光照在她早生的华发上,刺得林远眼睛发酸。

  他看到李建国终于放弃了捻动那支香烟,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回烟盒,然后双手捂住脸,用力地搓揉着,那宽厚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如此孤独和脆弱。

  这些画面,无声地涌入林远的眼中,沉淀在他的心里。他没有去打扰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一种奇妙的默契在等待的人群中弥漫开来——他们是一群同舟共济的人,此刻正共同经历着生命中最为漫长的一次航行,目的地未知,风浪潜藏,他们能做的,只有紧紧抓住船舷,默默祈祷。

  自然的插曲与内心的战场

  偶尔有微风拂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带来片刻虚假的清凉。几只不知愁的麻雀在枝头跳跃,叽叽喳喳,与这片区域的死寂格格不入。远处马路上,车辆依旧川流不息,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那是另一个按部就班、与此刻此地的惊心动魄完全无关的世界。

  林远的思绪,却无法像他的身体那样保持绝对的静止。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放映”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李浩会不会又毛手毛脚涂错了答题卡?吴明的伤口会不会在考试中途剧痛难忍?陈小雨会不会在作文题前陷入艺术的偏执而跑了题?张晓会不会因为过度紧张而大脑一片空白?那些他反复强调的细节,他们是否都还记得?那些他精心准备的“秘籍”,他们是否都用上了?

  这种担忧,如同细密的蚂蚁,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他的冷静。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这样就能给考场内的他们传递去更多的力量。

  阳光缓缓移动,树影悄然偏移。

  有几个承受不住压力的家长,开始低声啜泣,又迅速被身边的伴侣或朋友安抚。空气中那根无形的、紧绷的弦,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林远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不再去胡思乱想。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树叶和……希望的味道。

  他只是在等待。

  像一个老农,在春种之后,守着龟裂的土地,仰望天空,等待一场不知何时会来的甘霖。

  像一个水手,在扬帆之后,漂泊于无尽的大海,凝视远方,等待第一缕陆地的炊烟。

  他站在那里,与梧桐树的阴影融为一体,与无数沉默的家长融为一体,与这片被期望和焦虑浸透的土地融为一体。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考场内的笔尖沙沙,是冲锋的号角;考场外的无声守候,是最坚实的后盾。

  时间,依旧在以它那黏滞得令人发指的速度,缓慢地、固执地,向前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刹那。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悠长,如同天籁般的铃声,骤然从教学楼的方向传来,撕裂了漫长的寂静,也瞬间击中了每一个凝固的灵魂!

  结束了。

  第一场战斗,结束了。

  林远猛地睁开了眼睛,一直紧绷如石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他那双因为长时间凝视而有些干涩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和重新燃起的期盼的光芒。

  他依旧没有动,只是将身体更紧地靠向身后的梧桐树,仿佛需要这坚实的支撑,来迎接那即将涌出的人潮,和随之而来的,或喜或悲的洪流。

  守候,尚未结束。

  只是进入了下一个,同样煎熬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