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隐形的壁垒-《三尺讲台,点亮星辰》

  林远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有点“职业病”晚期症状。

  具体表现为:走在街上,看见个半大孩子低头猛刷手机,他就有股冲动想上前拍拍对方肩膀,来一句“同学,你这颈椎前倾的弧度,都快能挂书包了,要不要老师教你套颈椎保健操?”;路过奶茶店,听见中学生抱怨“物理是个什么鬼”,他脑子里瞬间能蹦出三套用奶茶配料解释浮力、密度和能量守恒的教案草图;就连下班后瘫在沙发上刷短视频,看到那些“青春伤痛文学”的片段,他第一个念头不是感慨,而是职业病般地分析:“这孩子是原生家庭问题,还是单纯的中二病晚期?需不需要心理干预?”

  “没救了,彻底没救了。”林远往嘴里塞了片薯片,咔嚓一声,感觉自己嚼碎的不是土豆,而是那该死的、无处不在的教育之魂。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教育界的“老中医”,看谁都像有点“毛病”,总想上手“调理调理”。毕竟,连青云中学教师办公室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都被他成功用“积分制”(按时浇水加分,发出新叶大奖)激励得焕发了第二春,现在长得那叫一个枝繁叶茂,都快成精了。

  这种“一切皆可教育”的迷之自信,在新接手的高一(3)班平稳运行了半个学期后,达到了顶峰。积分制运转良好,班级气氛活跃,几个入学时的小刺头也在他“春风化雨”(实则威逼利诱加套路)的手段下,变得服服帖帖。林远甚至有点飘飘然地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对付这帮“Z世代”小崽子的终极密码,从此教书育人,一片坦途。

  直到他遇到了周宇。

  周宇这小子,简直就是对他这种盲目自信的一记精准而沉默的耳光。

  如果用林远那套“问题学生分类法”来套,周宇属于最难搞的那一类——他没有任何“显性症状”。

  他不像当年的李浩,把“不服管教”写在脸上,用篮球和拳头建立权威;也不像陈小雨,把“别惹我”挂在眉梢,用画笔和沉默构筑壁垒;更不像吴明,把“你们都是凡人”藏在镜片后,用代码和游戏隔绝世界。

  周宇,看上去就是个标准的“优等生”模板。

  成绩单漂亮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数理化尤其拔尖,作业永远工整准时,字迹清晰得像印刷体。在课堂上,他永远坐得笔直,眼神……呃,如果林远能捕捉到的话,似乎是落在黑板或课本上的。

  但他就像一滴完美融入清水中的油,无色无味,却始终无法真正交融。

  开学这么久,林远没听他在课堂上主动发过一次言,没见他参与过任何一次小组讨论(除非被老师硬性分配),甚至课间,他也总是独自一人,不是埋头做题,就是安静地看着窗外,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

  林远尝试过几次温和的“破冰”。

  “周宇,这道题的思路很巧妙,你来给大家分享一下?”林远点名。

  周宇会站起来,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低着头,用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快速而准确地把解题步骤复述一遍,然后立刻坐下,整个过程绝不会超过三十秒,且绝不多说一个字,仿佛多待一秒都是酷刑。

  “周宇,最近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可以随时来找老师聊聊。”林远在走廊“偶遇”。

  周宇会停下脚步,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用近乎气声的音量回答:“没有,谢谢老师。”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溜走。

  几次下来,林远感觉自己不是在和学生交流,而是在试图撬开一个加了密码锁还焊死了缝的保险箱。

  办公室里的同仁们对此看法不一。

  “老油条”张老师端着枸杞养生杯,悠悠地给出诊断:“林老师啊,你就是操心太多!这种学生多好啊,不惹事,成绩好,你管他内向不外向?将来是搞科研的料!闷声发大财,懂不懂?”

  英语老师陈雪,如今已是林远的坚定“战友”,她比较谨慎:“感觉周宇是有点过于内向了,是不是家庭原因?林老师你要不要联系下他家长看看?”

  新教师杨帆,眨着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林老师,这是不是就是您说过的,‘非暴力不合作’型沉默?您的积分制对他没用吗?”

  问得好!林远的积分制,对周宇还真没啥大用。

  课堂发言加分?人家不在乎。小组活动领先奖励?他被动参与,绝不争先。作业全优积累兑换特权?他本来就能轻松做到,但兑换来的“免作业券”或“座位选择权”,他似乎也毫无兴趣。

  周宇就像个游戏里的NPC,严格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运行,对玩家(林远)发布的所有任务都给予最低限度的反馈,绝不触发任何隐藏剧情。

  林远那颗习惯了“攻城略地”(转化问题学生)的心,像是撞在了一团棉花上,不,是撞在了一堵透明的、韧性极佳的橡胶墙上,闷痛,且无处着力。

  这种无力感,在周五的语文课上达到了顶峰。

  那堂课,林远讲的是《红楼梦》选段,他设计了一个在他看来绝妙的情境模拟活动——“大观园才艺展示大会”。学生们可以自由选择扮演书中人物,进行“才艺展示”(其实就是解读人物性格和命运)。

  课堂气氛一度很热烈。有男生粗着嗓子模仿焦大骂街,引得哄堂大笑;有女生细声细气地模仿林黛玉葬花,哀婉动人;几个活泼的学生甚至组队来了段“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小品,夸张的表演让林远自己都憋不住笑。

  积分像不要钱一样撒出去,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林远眼角余光瞥见周宇,他依旧坐在靠窗的角落,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似乎想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引人注意。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也许,这只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角色”?一个不需要太多表演,更能体现他逻辑思维能力的角色?

  “好了,同学们,才艺展示暂告一段落。”林远拍拍手,吸引回大家的注意力,“接下来,我们请一位同学,来扮演‘冷子兴’,用他的视角,为我们‘演说荣国府’,分析一下贾府的人物关系和命运走向。这个任务需要清晰的逻辑和概括能力……”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了周宇身上。

  “周宇,你来试试看,怎么样?”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角落。

  周宇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嘴唇甚至微微泛起了紫色。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空洞,而是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

  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周……周宇同学?”林远心里咯噔一下,语气放得更缓。

  周宇没有回答。他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像是失去了力气,刚离开凳子就一阵发软,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他慌忙用手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稳。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他那撑在桌面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带着桌面都发出了细微的“咯咯”声。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迅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紧张或者害羞!

  林远心头一紧,一个箭步从讲台上冲了下去。

  “周宇!”他扶住男孩瘦削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周宇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摇头,眼神涣散,几乎无法聚焦。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姿态。

  “没事了,没事了,不想说就不说,我们坐下,坐下休息。”林远立刻放弃了让他发言的念头,半扶半抱地将他按回座位,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坚定,“深呼吸,对,跟着老师,吸气……呼气……”

  他一边引导着周宇,一边用眼神示意离得最近、也最稳重的班长:“快去办公室,请陈雪老师过来帮忙照看一下课堂!顺便帮我倒杯温水来!”

  班长应声而去。

  教室里鸦雀无声,之前的欢快气氛荡然无存,学生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无措。

  林远半蹲在周宇身边,持续用平稳的语调引导他调整呼吸,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绝不是简单的“内向”!

  他见过学生因为回答问题结结巴巴而面红耳赤,见过因为被批评而委屈掉泪,甚至见过李浩那种因为愤怒而攥紧拳头的模样。但他从未见过一个学生,因为被要求当众发言,就出现如此剧烈的生理性恐慌反应!

  这像是一种……病症。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之前查阅教育热点资料时,偶然瞥见过的几个词——“社交恐惧症”、“焦虑症”、“惊恐发作”。

  当时他觉得这些词汇离他的课堂很遥远,是属于心理学专着和特定诊所里的概念。可现在,它如此真实、如此剧烈地发生在了他的面前,发生在他的学生身上。

  那堵他一直能感觉到,却无法定义的“隐形壁垒”,在这一刻,露出了它冰冷而坚硬的质地。它不是性格问题,不是态度问题,它可能是一道需要专业知识和手段才能跨越的,心灵的鸿沟。

  陈雪很快赶来,她看到周宇的状态,也是吃了一惊,随即用眼神向林远传递了“放心,交给我”的信息,然后默契地接手了课堂,用她温柔的声音安抚其他学生,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回到课本内容上。

  林远端着那杯温水,看着周宇颤抖的双手根本无法握住杯子,他只好小心地喂他喝了一小口。

  几分钟后,周宇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平稳了不少,但脸色依旧苍白,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林远,也不敢看周围的同学,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蜷缩在座位上。

  林远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先休息,什么都不用想。”

  下课铃响起,林远让陈雪帮忙组织下课,自己则对周宇说:“跟我来办公室一趟吧,不急,我们慢慢走。”

  周宇沉默地,像一抹游魂般,跟着林远离开了教室。

  走在空旷的走廊上,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林远看着走在自己侧前方半步、始终低着头的少年单薄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那套曾经无往不利的“林氏教学法”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他的积分制,他的游戏化教学,他的情境模拟……在面对李浩们的躁动、吴明们的孤傲、陈小雨们的敏感时,或许还能找到切入点。但面对周宇这样,由内心深处蔓延出的、无法控制的恐惧所构筑的堡垒,他那些花样百出的“技巧”,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他回想起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灵机一动”,还想当然地以为是为周宇“量身定制”了角色,此刻却只觉得那行为愚蠢而残忍,像是一个不懂医术的人,对着一个内伤患者胡乱推拿。

  “老师……”走到办公室门口,周宇终于停下了脚步,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依旧没有抬头,“对……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林远的心上。

  该道歉的,是谁呢?

  林远深吸一口气,推开办公室的门,语气尽可能轻松地说:“进来吧,先坐下喝点水。没什么对不起的,是老师考虑不周。”

  他看着周宇小心翼翼地坐在访客椅上,依旧保持着那种防备的、随时准备逃离的姿态。办公室那盆被他用积分制救活的绿萝,在旁边舒展着油亮的叶片,生机勃勃,与眼前这个被无形枷锁困住的年轻灵魂,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林远知道,他遇到了一道全新的、前所未有的难题。这道题,课本上没有答案,他的经验库里没有现成的解法。

  他可能需要,重新开始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