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沉潜与归零-《三尺讲台,点亮星辰》

  林远决定,对自己实施一场名为“学术断舍离”的手术。具体操作方式是:暂时把他那套引以为傲的“林氏教学法”打包封存,塞进大脑储藏室最落灰的角落,然后把自己当成一个刚出师范校门、啥也不懂的白丁,重新塞回知识的洪流里呛几口水。

  这种感觉,有点像武侠小说里自废武功,过程痛苦,且前途未卜。

  第一步,是清理“武器库”。他把电脑里那些命名为“经典游戏化教案”、“秒杀问题学生N招”、“林远独家互动秘籍”的文件夹,统统拖进了一个新建的、名为“历史的尘埃(谨慎翻阅)”的文件夹里,并设置了密码——密码是他第一次公开课讲错知识点的日期,以示警醒。

  接着,他走进了市图书馆,目标明确,直奔那个他平时敬而远之的、散发着樟脑丸和旧纸浆混合气息的区域——教育理论与心理学专区。

  看着书架上那些砖头般厚重、书名充斥着《论……》、《……原理》、《……导论》字样的着作,林远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他随手抽出一本《认知心理学前沿研究》,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工作记忆的容量限制源于中央执行系统的资源分配瓶颈及语音回路、视空间模板等子系统的协同运作……”

  林远:“……”

  这确定是中文?他怎么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像在看天书?

  他不信邪,又换了一本《建构主义学习环境设计》,开头倒是好懂点:“知识不是被动接收的,而是学习者主动建构的……”林远点点头,这个他懂,他就是这么干的!然后往下看:“……需要通过创设真实、复杂、具有挑战性的问题情境,引导学习者在新旧经验互动中,通过同化与顺应以实现认知图式的重组与发展……”

  林远:“……”

  同化?顺应是?认知图式?重组?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感觉自己建构知识的进程,刚开了个头就被这些术语给“瓶颈”住了。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书架间转悠,一会儿拿起《人是如何学习的》,被里面复杂的脑区图和实验数据劝退;一会儿翻开《动机与人格》,被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勾起了点兴趣,但看到后面关于“自我实现者”的十几条特征描述时,又默默放了回去——他感觉自己一条都不符合。

  一下午下来,他头晕眼花,两手空空,感觉自己非但没充到电,原有的那点电量都快被这些“学术高压电”给耗尽了。

  “不行,不能这么蛮干。”林远瘫坐在图书馆冰凉的长椅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喃喃自语,“得找个‘翻译器’,或者……从浅水区开始扑腾。”

  他改变策略,转而搜索那些名字看起来友好一点的书,比如《教育中的心理学诡计》、《如何想到又做到——教育实践中的行为设计学》,甚至还偷偷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教育学入门漫画版”(未果)。

  同时,他开始了疯狂的线上“狩猎”。关注了一大堆教育类公众号,从官方的“人民教育”到各种一线教师自营的“草根”号;在知网、万方这类学术网站上,用“学习动机”、“课堂 engagent”、“青少年心理”、“教育设计”等关键词进行地毯式搜索,下载了几百篇看起来可能相关的论文;还注册了几个国际上的开放式课程平台,寻找教育学、心理学相关的线上课程。

  他的书房,迅速从“温馨小窝”变成了“战地指挥所”。打印出来的文献资料堆满了书桌、椅子,甚至侵占了地板。各种颜色的便利贴像牛皮癣一样贴得到处都是,上面写着诸如“心流理论!”“成长型思维!”“最近发展区!”“元认知!”等神秘代码。

  晚上,他挑灯夜战,戴着防蓝光眼镜,一边啃着老婆送进来的苹果,一边跟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死磕。

  “原来如此!”他看到关于“自我决定理论”的阐述,讲到人类有天生的自主、胜任和归属需求时,猛地一拍大腿,“怪不得积分制初期有效,它满足了‘胜任感’!但光有积分不够,还得给‘自主权’,营造‘归属感’!我以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啊!”

  他看到关于“刻意练习”与“一万小时定律”的区别时,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光让学生傻做题堆时间没用!得是有目标的、有反馈的、跳出舒适区的‘刻意练习’!我以前那种题海战术,简直是反其道而行!”

  他看到关于“固定型思维”和“成长型思维”的论述时,更是冷汗直流。他回想自己以前表扬学生,经常说“你真聪明!”“你真有天赋!”,这他妈居然是在强化“固定型思维”?应该表扬努力、策略和进步才对!

  他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突然被扔进了理论的海洋,开始疯狂地、 albeit 有些消化不良地吸收着。很多他以前凭直觉在做的事情,现在找到了理论依据;而更多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也开始浮出水面。

  当然,过程绝非一帆风顺。

  比如,他试图用刚看懂的“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给老婆讲解科学复习的重要性,讲了十分钟后,老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人话。”

  林远:“……就是记得带孩子按时复习,别考前才抱佛脚。”

  老婆:“哦,这我用你教?”

  又比如,他看到一篇关于“社会情绪学习(SEL)”的论文,激动地跑到客厅,对正在看电视的老爹说:“爸!你知道吗?现在教育不光教知识,还要教孩子管理情绪、处理人际关系、做负责任的决定!这叫SEL!”

  老爹慢悠悠地换着台,瞥了他一眼:“我们管这个叫‘学做人’。你才知道?”

  林远:“……” 感觉受到了来自民间智慧的无情降维打击。

  但更多的,是豁然开朗。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课堂,审视他和学生的关系。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可能过于依赖外部激励(积分),而忽略了内在动机的培育;过于追求课堂的“热闹”和“有趣”,而可能牺牲了知识的深度和思维的挑战性;过于关注那几个“显性”的问题学生,而忽略了很多“沉默的大多数”内心可能同样波澜壮阔。

  他不再急于寻找什么新的、炫酷的“魔法”,而是开始沉下心来,思考教育的本质,思考面前这些活生生的、复杂的、发展中的“人”。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是把自己打碎了重新拼接。但林远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他不再是那个凭着一股蛮劲和几分小聪明横冲直撞的“教育愣头青”了。他开始学着用更系统、更理性的眼光,看待他所从事的这份复杂而充满人性的工作。

  这天深夜,他合上一本关于《学习科学》的厚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里,已经密密麻麻记录了他的思考、疑问和灵感。

  窗外月色如水,一片宁静。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站上讲台时的那个问题:“教育是什么?”

  当时他可能答不上来,或者只能给出一些口号式的答案。但现在,他仿佛在层层叠叠的理论迷雾和自身真切的实践体验中,摸到了一点模糊的轮廓。

  教育,或许就是一场持续的对话——与知识的对话,与学生的对话,与时代的对话,更是与自己的对话。

  他关掉台灯,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电脑屏幕还散发着微光,上面是一篇他刚刚下载的、关于“城乡结合部中学生学习动机”的博士论文摘要。

  他看着那个标题,心里某个念头,像黑暗中悄然亮起的萤火虫,闪烁了一下。

  也许,他接下来的路,不该只是漫无目的地学习,而是该带着问题,去进行一场更深入、更系统的探索?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的力量。

  归零,不是为了失去,而是为了拥有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