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那份被林远寄予厚望的教案，此刻静静地躺着，像一张苍白无力的降书。林远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纸张边缘，指尖的颤抖传递到整条手臂，仿佛那不是教案，而是一块刚从南极冰盖下挖出来的、散发着不祥寒气的墓碑。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像是溺水者最后一次贪婪地攫取空气，试图将胸腔里那只狂暴蹦跳的兔子连同翻江倒海的屈辱感一起压下去。
“好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挤出来的、变调的沙哑，试图穿透这片依旧喧嚣的声浪泥沼，“点名结束！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他几乎是扑到教案上，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按住第一页的开场白部分。那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精心设计的导语——一段关于语文学习意义、关于文字力量、关于诗意人生的华丽排比句。他张开口，准备用自己仅存的、最后一点可怜的“教师威严”，将这些优美的文字发射出去，试图用“知识的光芒”刺破这混沌的黑暗。
“同学们，语文，是我们认识世界、表达自我的重要工具，它承载着……”
“老师！”
一个洪亮、刻意拔高、充满戏谑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毫无征兆地、精准无比地在林远刚吐出第三个字时，猛地炸响！瞬间将他酝酿好的情绪和精心准备的句子拦腰斩断！
声音来自后排，源头毫无疑问——李浩。
只见李浩依旧保持着那副“大爷坐姿”，椅子腿悠闲地晃悠着。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看猴戏般的笑容，扬着下巴，声音洪亮得能让整个楼层都听见：“您讲的这个……‘重要工具’？”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语气里充满了夸张的困惑和赤裸裸的嘲讽，“它能当饭吃吗？能换钱花吗？能让我游戏账号多几个皮肤吗？您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有啥用啊？啊？”
“噗——哈哈哈！”
“就是就是！浩哥问得好！”
“老师，教点有用的呗！比如怎么快速写完作业不被发现？”
“或者教教我们怎么怼人最带劲儿？”
李浩的话如同往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哄笑和肆无忌惮的附和！教室里彻底沸腾了！学生们仿佛找到了新的乐子，七嘴八舌地起哄，各种稀奇古怪、充满挑衅的问题如同乱箭般射向讲台。林远精心准备的诗意开场，还没展开翅膀，就被这帮小祖宗用“现实主义大棒”给拍死在了起跑线上。
林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血液在太阳穴里突突狂跳。他感觉自己的血管随时可能爆开。他强忍着把教案拍在李浩脸上的冲动，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最后一丝理智——体罚？那是红线！碰不得！
硬刚不行，那就互动！把问题抛回去！用智慧化解尴尬！教育心理学书上不是说，提问是激发思考、引导课堂的好方法吗？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教案上一个预设的问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好，既然有同学提到‘有用’……那么，请大家思考一下，我们今天要学的这篇《岳阳楼记》，作者范仲淹写下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情怀在当今社会，是否还有现实意义？请谈谈你的看法。”
他点了一个坐在前排、看起来还算安静、刚才没有跟着起哄的男生：“这位同学，你来说说？”
被点到的男生一脸茫然地站起来，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还在外太空遨游。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挠了挠头，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带着浓浓地方口音、细若蚊呐的话：“老斯……恁刚啥？俺……俺木听清……”
哄笑声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猛烈！有人模仿着那男生的口音怪叫：“俺木听清！哈哈哈！” 有人拍着桌子：“老师！他听不懂人话！” 连后排几个原本没参与起哄的学生，此刻也忍俊不禁地低下了头，肩膀一耸一耸。
林远感觉自己像个在台上表演单口相声，结果包袱没响，反而把自己变成最大笑柄的蹩脚演员。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愤怒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准备，在这帮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小祖宗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
他提高音量，几乎是吼了出来：“安静！都给我安静！” 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劈叉，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
回应他的是更加肆无忌惮的喧闹。几个男生甚至开始模仿他吼叫的样子，怪腔怪调地喊着“安静~安静~”，引得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啪！” 林远忍无可忍，一巴掌重重拍在讲台上！
声音很响，粉笔灰被震得飞扬起来。
教室里的喧闹……只安静了不到半秒。
随即，是更加夸张、更加刺耳的哄笑和口哨声！
“哟！老师发火啦！”
“拍桌子？吓唬谁呢？”
“再来一个！掌声鼓励一下！”
甚至有学生开始有节奏地拍着桌子，喊着“安可！安可！”（再来一个！），仿佛林远不是在维持纪律，而是在表演胸口碎大石。
林远站在讲台上，彻底懵了。拍桌子这招，是他学生时代见过的老师最后的大招，通常效果拔群。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助兴节目？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鲜活、写满了“你能奈我何”的面孔，感觉自己像个拿着木剑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悲壮且愚蠢。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冰冷彻骨的绝望。他精心准备的教案内容？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教室彻底变成了一个失控的、巨大的、声浪翻滚的菜市场。聊天、打闹、玩手机、听音乐、吃东西……各种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秩序？那是什么东西？可以吃吗？林远徒劳地站在讲台中央，像一尊被遗忘在风暴中心的石像，嗓子喊哑了，手掌拍麻了，却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掀起。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权威，所有的尊严，都被扒光了扔在地上，被这帮学生肆意地践踏、嘲弄。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林远的目光死死盯着墙壁上那挂老旧的圆形挂钟。秒针像个得了帕金森的老头，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挪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漂浮在教室污浊的空气上方，冷漠地看着下面这荒诞的一幕，看着讲台上那个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狼狈不堪的自己。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终于！下课铃那如同天籁般的、急促而欢快的声音，如同救世的号角，猛地撕裂了教室里的喧嚣！
这声音对于林远来说，无异于溺水之人抓住的救命稻草，沙漠旅人望见的绿洲甘泉！他甚至没等铃声完全停止最后一个尾音！
“下课！”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然后，他以一种近乎逃命的、堪比专业竞走运动员的速度，一把抓起讲台上那份早已失去意义的教案（动作太急，几页纸飘落在地也浑然不顾），脚步踉跄地冲向教室门口！那速度快得，仿佛身后不是一群学生，而是一群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哦——！！！” 身后，是学生们胜利般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口哨声和拍桌跺脚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追着他的背影涌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得意。
“新老师跑喽！”
“浩哥牛逼！”
“下节体育课！冲啊！”
林远冲出教室门的瞬间，差点和隔壁班一个正好探头出来的学生撞个满怀。那学生被他惨白的脸色、失魂落魄的表情和逃命般的速度吓了一跳，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探究。走廊上，三三两两下课的学生和老师，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如同丧家之犬般冲出来的新面孔身上。那些目光，有好奇，有疑惑，有同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林远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的囚徒，每一道目光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脸颊生疼。他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脚步更快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方向。身后，高二（7）班教室传来的喧嚣声浪，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追着他，钻进他的耳朵，啃噬着他的神经。
---
“砰！”
年级组办公室的门被林远用肩膀撞开，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他此刻坠入谷底的心情。
办公室里几位老师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纷纷抬头。只见林远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他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生死攸关的马拉松。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份皱巴巴、残缺不全的教案，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他踉跄着走到自己那张堆满练习册的椅子前，如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提线木偶，“噗通”一声瘫坐下去。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陷在椅子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斑驳的墙壁，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那四十五分钟的地狱之旅彻底抽干。
就在这时，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纸杯，轻轻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林远迟钝地转动眼珠，看到旁边座位的陈雪正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同情和担忧。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喝点水。
“谢…谢谢…” 林远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他颤抖着手想去拿水杯，指尖却抖得厉害，差点把水杯碰翻。他放弃了，只是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试图隔绝这残酷的现实。喉咙干得像火烧，后背的衬衫湿冷地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哼~啦啦啦~今儿个老百姓呀，真呀真高兴~”
一阵刻意拔高的、五音不全、跑调跑到姥姥家的哼歌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快，从办公室另一头传来。是老张。
只见老张（老油条）翘着二郎腿，手里悠闲地转着一支红笔，脑袋还跟着他那不成调的哼唱一点一点。他斜睨着瘫在椅子上、如同一条濒死咸鱼的林远，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欠揍的、心照不宣的笑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瞧，我说什么来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年轻人，欢迎来到地狱副本，感觉如何？” 他甚至还颇为惬意地呷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浓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那神情，仿佛刚刚欣赏完一场精彩绝伦的喜剧。
这幸灾乐祸的哼唱和眼神，像一根根细针，狠狠扎进林远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夹杂着无尽屈辱、愤怒、挫败和绝望的洪流，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终于在他脑海里轰然爆发，炸成一片沸腾的、无声的咆哮：
“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
“疯子！这帮学生都是疯子！那个李浩！那个吴明！那个陈小雨！还有那群起哄架秧子的！全是魔鬼！”
“尊严？教师尊严？在7班门口就被他们扒光了当抹布踩了！”
“能力？我有个屁的能力！我连一帮半大孩子都搞不定！我就是个废物！一个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还教育？还点燃希望？我连自己都快被这帮小祖宗点着了！”
“熬？熬个屁！再熬下去，我怕我哪天控制不住，要么把粉笔盒扣李浩头上，要么直接从五楼窗户跳下去！”
“辞职！必须辞职！立刻！马上！现在！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这无声的咆哮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感觉自己再多待一秒，多呼吸一口这间办公室的空气，多看一眼老张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就会彻底疯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那点可笑的“责任感”。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陈雪担忧的目光和老张那刺耳的哼唱。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用依旧微微颤抖的手，飞快地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
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笨拙，解锁屏幕，点开浏览器图标。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搜索框，被他用颤抖的指尖，用力地、狠狠地敲入几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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