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艺术的微光与现实的阴霾-《三尺讲台,点亮星辰》

  粉笔头精准地划破沉闷的空气,带着林远残存的最后一点耐心,“啪”一声打在吴明的桌角,弹跳着滚落在地。吴明戴着那副巨大的、能完美隔绝课堂噪音的降噪耳机,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依旧舞得飞快,屏幕上刀光剑影,显然比讲台上唾沫横飞的历史课精彩百倍。

  “吴明!”林远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赤壁之战是公元208年!不是2080年!你再这么‘穿越’下去,历史老师的心脏就要提前‘驾崩’了!”

  讲台下面响起几声压抑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低笑。李浩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立刻跟上:“老师,‘驾崩’是不是就是‘嘎嘣’一下没了?您可得挺住啊!”他周围几个男生跟着哄笑起来,桌椅板凳一阵吱呀乱响,课堂秩序再次滑向熟悉的混乱深渊。

  林远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熟悉的无力感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火气——这招是他最近从一本《教师情绪管理速成手册》里学来的,效果嘛,聊胜于无,至少能让他维持表面的冷静。他不再试图镇压李浩那个“噪音制造中心”,目光习惯性地扫向窗边那个固定的角落。

  陈小雨。

  这姑娘永远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教学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阳光穿过玻璃,在她微垂的眼睫上跳跃。她似乎完全屏蔽了教室里的喧嚣战场。林远一开始以为她又在神游天外,像往常一样用沉默筑起高墙。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她的右手,那只纤细的、总是安静搁在桌面的手,此刻正握着一支削尖的铅笔,在她膝盖上那个磨得边角发白的硬壳画本上,飞快地、专注地移动着。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不像是在涂鸦,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隐秘而投入的仪式。

  林远心头微动。他不动声色地走下讲台,皮鞋踩在有些年头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装作巡视课堂纪律,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交头接耳的学生,逼得他们缩了缩脖子。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慢慢靠近陈小雨的座位。

  距离两步之遥。林远停下,微微侧身,视线以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投向她的画本。

  只一眼。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脏。

  画纸上不再是之前那些纠缠扭曲、带着发泄意味的黑色线条,或是大片大片代表忧郁的灰蓝。那上面跃动着鲜活的生命力!

  占据画面主体的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麻雀,翅膀的姿态被精准地定格在向下扇动、即将腾空的那一瞬。每一根羽毛的蓬松感,翅膀尖端细微的颤抖,甚至鸟儿眼中那股子机警又无畏的劲儿,都被那支普通的铅笔捕捉得纤毫毕现。光影在它小小的身躯上流转,仿佛下一刻它就要冲破纸面,飞向那片被窗框框住的蓝天。

  麻雀的斜下方,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用铅笔侧锋快速扫出的几根流畅线条,勾勒出一个少年沉思的侧影。林远一眼认出,那是班上总坐在角落里、沉默得像颗小石子的张晓。画中的他微微低着头,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眉头不自觉地蹙着,笼罩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甸甸的专注里。窗外投入的光线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织,将那点少年心事无声地放大。背景是教室模糊的桌椅轮廓,虚化的处理更突出了前景人物的神韵。

  这绝不是什么无聊的课堂涂鸦!这是天赋!是敏锐的观察力与细腻的表达力碰撞出的火花!林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混杂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情绪涌了上来。这丫头,她那双总是望向虚空的眼睛,原来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捕捉着周围世界最细微、最动人的瞬间。她不是封闭,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沉默而用力地感受着一切。

  “啪嗒。”

  林远走神之际,一个揉成团的纸弹精准地命中了他的后脑勺,紧接着是李浩那毫无歉意的嚷嚷:“老师!发什么呆啊?接着讲啊!周瑜后来到底烧没烧成啊?”

  哄笑声再次炸开。林远猛地回过神,没好气地瞪了李浩一眼,强行把注意力拉回板书上。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但陈小雨笔下那只充满生命张力的麻雀和张晓那沉静的侧影,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下课铃终于像个救世主般响起。林远几乎是逃也似的夹着教案冲出教室,身后是学生解放般的喧嚣浪潮。他需要新鲜的空气,需要远离那些能把人逼疯的吵闹。

  刚走到略显安静的走廊拐角,墙上宣传栏前围着的一小撮人吸引了他的注意。是教导处新贴的通知。鲜艳的大红标题异常醒目:

  “点燃青春梦想,绽放艺术风采”——青云中学年度校园文化艺术节盛大启幕!

  林远脚步一顿,凑上前去。通知内容热情洋溢:绘画、书法、摄影、手工艺、声乐、器乐、舞蹈……项目琳琅满目,尤其强调了绘画大赛将设立多个奖项,优秀作品将被推荐参加区级评选,甚至有机会在区文化馆展出。

  “为有特长的同学提供展示才华的舞台!”

  “发掘艺术新苗,助力多元发展!”

  这几行字像带着魔力,瞬间点亮了林远脑中那个刚刚被发现的秘密宝藏——陈小雨和她的画本!这不正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舞台吗?一个能让她沉默天赋得以展现、或许能撬动她内心冰封角落的机会!林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在迷雾重重的教育长征路上,突然看到了一盏指路的灯。他几乎能想象出,当陈小雨的作品被贴在展示墙上,收获赞赏的目光时,她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或许会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

  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连走廊尽头飘来的食堂饭菜混合气味都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向办公室,心里盘算着怎么跟陈小雨开口。

  下午放学前的自习课,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归心似箭的浮躁。林远在略显杂乱的课桌间穿行,走到陈小雨座位旁,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桌面。

  “陈小雨,跟我出来一下。”

  女孩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惯常的茫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她默默合上画本——林远注意到她飞快地用一张白纸盖住了画的内容——然后起身,安静地跟在林远身后。

  办公室里没其他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桌面镀上一层暖金色。林远拖过一把椅子放在自己对面,示意她坐下。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充满鼓励。

  “陈小雨,看到学校艺术节的通知了吗?”他开门见山,脸上带着笑意,“绘画大赛那个,我觉得特别适合你。”

  陈小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抓住了校服裤子的布料。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

  林远捕捉到她细微的反应,更加放柔了声音:“你画本上的东西,我……不小心看到了一点。画得真的很好,特别有感觉!那种观察力和表现力,不是谁都能有的。这是个好机会,去试试看,怎么样?”

  话音落下,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林远清晰地看到女孩眼中有什么东西倏地亮了一下。像暗夜里划过的微弱流星,带着一丝被认可、被点亮的惊喜和难以置信。那光芒如此短暂,几乎转瞬即逝。

  紧接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灭,那点亮光迅速被一层更深的灰暗覆盖。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林远只看到她小巧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抓着裤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篮球拍地声。过了好几秒,一个细若蚊呐、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才从她低垂的头颅下传来:

  “没……没用的。” 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妈……不让。”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最后几个字,“她说,画这些东西……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四个字,像几颗冰冷的石子,砸在林远刚刚燃起的热忱上。他看着她紧紧攥着画本边缘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硬壳封面里,那是一种无声的抗拒和深埋的委屈。林远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她眼中那瞬间亮起又迅速熄灭的是什么——那是被长久压抑后,好不容易窥见一丝缝隙的光明,却又被现实的巨石狠狠压了回去的绝望和无奈。

  办公室的暖色夕阳仿佛也失去了温度。林远沉默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平静:“你妈妈……她的想法,我大概能理解。但我觉得,这不是浪费时间,这是你的天赋和热爱……”

  陈小雨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不再说话,像一座沉默的小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力的窒息感。

  送走沉默得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陈小雨,林远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家庭,这道看似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比他想象中更难撼动。他揉了揉眉心,一个念头清晰起来:要帮陈小雨争取这个机会,仅仅说服她自己不够,甚至仅仅靠他这个任课老师也不够,必须得班主任点头,形成“官方”支持,或许才能增加一点说服家长的砝码。

  高二(7)班的班主任是周建军,一个在教育战线奋斗了二十多年的老兵。他的办公室在教学楼另一头,门上贴着的“先进工作者”和“优秀班主任”奖状已经有些褪色,像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被岁月和升学率反复冲刷过的务实感。

  林远敲开门时,周老师正戴着老花镜,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成绩单皱眉头,手指间夹着的红笔在“陈小雨”那个名字后面的低分段区域无意识地敲打着。

  “周老师,打扰您一下?有点事想跟您商量。”林远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是关于我们班陈小雨的。”

  周老师从成绩单上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哦,小林啊。陈小雨?她又怎么了?上课睡觉?还是作业又没交?”语气里是习以为常的“问题学生”预设。

  “不不,不是纪律问题。”林远赶紧澄清,脸上堆起笑容,“是好事!您看,学校艺术节不是要办了吗?有个绘画比赛。我发现陈小雨在画画上特别有天赋!真的,画得非常好,非常有灵气!我想鼓励她去参加。”

  “画画?天赋?”周建军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放下红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子上,那姿态像在审视一个过于天真的提议。“小林老师啊,”他语重心长地开口,带着过来人的口吻,“你刚来,有热情,这很好。但咱们得抓主要矛盾,对不对?”

  他伸手指了指电脑屏幕:“看看她的成绩!语文勉强及格,数学在及格线边缘疯狂试探,英语更是惨不忍睹!这叫什么?这叫‘岌岌可危’!高考就在眼前了,火烧眉毛了!”他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发出笃笃的声响,“艺术节?玩玩可以,放松一下嘛。但比赛?那得花多少时间准备?构思、打草稿、上色、修改……这得耽误多少正课学习的时间?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收心!是刷题!是把分数提上去!而不是去搞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

  “周老师,您听我说,”林远试图解释,身体微微前倾,“我觉得这恰恰可能是一个契机!陈小雨现在的问题,很大一部分是缺乏学习动力和自信。如果能在她擅长的领域获得认可,建立起自信,这种正向激励说不定能反哺到她的文化课上……”

  “契机?”周建军打断他,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一个近乎无奈的笑容,“小林啊,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我带了这么多年班,见过太多‘有天赋’的孩子了。唱歌的、画画的、跳舞的……最后呢?有几个能靠这个吃饭?凤毛麟角!高考才是硬道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分之差,天上地下!她现在这个成绩,别说大学了,好点的大专都悬!还分心去画画?”他摇着头,语气斩钉截铁,“不行!绝对不行!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万一成绩再往下掉,谁负责?家长找上门来,是你小林顶着,还是我这个班主任担着?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下了结论:“这事儿啊,没得商量。让她收收心,老老实实把课本啃好才是正经。艺术节嘛,就当个观众,感受感受气氛就行了。比赛?算了吧。‘再看看,再看看’。”他挥挥手,重新把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上的成绩单,那串冰冷的数字显然比什么虚无缥缈的“艺术天赋”更让他安心。“先保证学习别掉队,这才是对她负责,对家长负责,对我们整个班级的升学率负责!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小林?”

  林远看着周老师那张被现实打磨得棱角分明、写满“升学率KPI”和“绩效工资”的脸,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套“激发内驱力”、“点燃兴趣”、“多元发展”的理论,在绝对务实的升学压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点幼稚可笑。

  他沉默地站起身,说了句“打扰了,周老师”,便退出了办公室。走廊里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粉笔灰味和消毒水的气息。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脑海里交替浮现着两幅画面:一幅是画本上那只充满生命力、振翅欲飞的麻雀,灵动鲜活;另一幅是陈小雨低着头,手指死死攥着画本边缘,那句带着无尽委屈和绝望的“我妈…不让。说没用。”,沉重得像铅块。

  周老师那务实到近乎冷酷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层厚重的、名为“现实”的阴霾,试图将那点刚刚被他发现的、微弱的艺术星芒彻底遮蔽。

  林远睁开眼,望着走廊尽头窗外那片被分割的天空,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写着“陈小雨家庭地址:前进路向阳小区3栋402室”的小纸条,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粗糙纸张传递来的重量。学校内部的阻力已经如此坚硬,那么,那扇位于前进路向阳小区3栋402室的铁门背后,那个只要求孩子“不出事”的母亲所构筑的世界,又将是一道怎样难以逾越的、冰冷的现实之墙?

  一场硬仗,一场注定艰难的家访,已然无可避免地摆在了他面前。那点艺术的微光,能否穿透这层层叠叠的现实阴霾?林远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胸腔里堵得发慌,转身走向自己那堆满了作业本和教参的办公桌,感觉连那油墨味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现实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