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卜卦解惑-《乱世卒行》

  信步而行,不觉间拐入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

  这里不如御街繁华,却也店铺林立,别有洞天。

  在一株高大的槐树下,支着一个小小的卦摊。

  一张旧木桌,一面写着 “铁口直断” 的布幡,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闭目养神,颇有些超然物外的气度。

  游一君本无意此道,正要走过,那老者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异常清澈、仿佛能洞悉世情的眼眸,目光精准地落在游一君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

  “这位先生,”

  老者开口,声音平和,却有种直抵人心的力量,“眉聚山河之气,心存黎庶之忧。”

  “只是这眉头锁得太紧,恐伤肝脾。”

  “可否移步,让老朽为你沏杯粗茶,解一解这胸中块垒?”

  游一君脚步一顿,心中微动。

  这老者气度不凡,言语间更似有所指。

  他略一沉吟,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在卦摊前的小凳上坐下。

  “老人家好眼力。”

  游一君淡淡道。

  老者微微一笑,也不多问,熟练地提起小火炉上咕嘟冒着热气的陶壶,冲洗茶具,沏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到游一君面前。

  茶汤清澈,香气却普通,只是市井常见的粗茶。

  “眼力谈不上,只是见的人多了,总能看出些皮毛。”

  老者捋了捋胡须,“先生风尘仆仆,应是远道而来。”

  “只是这周身气度,不似寻常商旅,倒像是…… 刚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却又带着满腹的笔墨文章。”

  游一君心中凛然,面上却不露声色,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苦涩的茶汤滚过喉咙。

  “老人家谬赞。”

  “不过是四处走走,见识了些风土人情。”

  “哦?”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所见风土如何?人情又如何?”

  游一君沉默片刻,这一路的见闻在他心中翻涌。

  他看着眼前老者那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神,一种罕见的倾诉欲竟油然而生。

  他缓缓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自南而来,途经淮西、庐州等地,所见田亩荒芜,村落萧疏,百姓面有菜色,徭役赋税,不堪重负。”

  “有鬻儿卖女者,有辗转沟壑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工部之言,至今读来,犹觉刺心。”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及至京城,却见歌舞升平,繁华似锦。”

  “同一片青天之下,一边是求生不得的哀鸿,一边是醉生梦死的喧嚣。”

  “在下…… 实难解惑。”

  他没有提及自己的身份,只以一个普通行路人的视角,将一路的见闻与困惑娓娓道来。

  老者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悲,直到游一君说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先生所见,是‘症’,而非‘病’。”

  老者缓缓道。

  “愿闻其详。”

  “这大梁天下,病在根骨,而非皮毛。”

  老者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在追溯漫长的时光,“太祖太宗时,府兵制尚存,耕战结合,兵源稳固,国库亦不空虚。”

  “然承平日久,兼并日盛,府兵败坏,如今募兵之费,十倍于前。”

  “更兼西北二虏,岁岁侵扰,边患不息,军费开支犹如无底深渊。”

  “这庞大的开销,从何而来?”

  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旧木桌上画了一个圈:“自然是从这田亩之中,从这黎庶身上,层层盘剥而来。”

  “朝廷要钱粮,官府要政绩,胥吏要中饱,豪强要转嫁。”

  “一层层压下来,最终便都落在了那些无力反抗的升斗小民肩上。”

  “此其一,积重难返之弊。”

  游一君默然,这正是他心中所想,却被老者如此清晰地剖析出来。

  “其二,”

  老者继续道,语气渐沉,“在于这上下隔绝,言路壅塞。”

  “先生从边关苦寒之地,目睹民生之多艰,直至踏入这汴梁城,方见繁华之盛。”

  “可知居于这九重宫阙之中的天子,每日所见所闻,又是何等光景?”

  “奏章之上,多是四海升平、祥瑞频现;耳畔之言,多是歌功颂德、国泰民安。”

  “那些真正的血泪与哀嚎,能否穿过这重重宫墙,上达天听?”

  他看向游一君,目光锐利:“即便偶有忠直之士,不惜性命,冒死进谏,又能如何?”

  “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动灵魂更难。”

  “这满朝朱紫,这盘根错节的世家豪族,有多少人的富贵,是系在这民脂民膏之上?”

  “改革?谈何容易!稍有不慎,便是身败名裂,祸及家族。”

  “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粉饰太平,苟安度日,便成了官场常态。”

  老者的话,句句如刀,剖开了盛世华袍下的脓疮。

  游一君只觉得背脊发凉,杯中粗茶的苦涩,仿佛已蔓延至五脏六腑。

  “其三,”

  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在于人心,在于这百年承平磨蚀掉的锐气与血性。”

  “边关将士或许还有几分血勇,可这腹心之地,从上到下,多少人已习惯了安逸,麻木了仁心?”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并非虚言。”

  “看不到危机,或者看到了也佯装不见,只顾眼前欢愉,这便是最大的顽疾。”

  游一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依老人家之见,这大梁…… 未来如何?可还有救?”

  老者凝视了他许久,忽然反问:“先生一路行来,见民生之多艰,心中可曾愤懑?可曾想过做些什么?”

  游一君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回避:“愤懑有何用?空谈无益。”

  “若能尽一份力,自然义不容辞。”

  “只是…… 有时深感个体之渺小,恐螳臂当车,徒劳无功。”

  “哈哈哈……”

  老者忽然抚掌轻笑,笑声中却带着几分苍凉,几分激赏,“好一个‘螳臂当车,徒劳无功’!”

  “可知这历史洪流,有时恰恰就是靠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螳臂’在推动?”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先生,你从边关血战中走来,见识过最残酷的生死,也体会过最底层的不易。”

  “这本身,就是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阅历与财富。”

  “你看到了病症,感受到了痛楚,这便是改变的起点。”

  “大梁的未来,不在老朽这卦摊之上,而在如先生这般,心中有忧、肩上有担的人手中。”

  老者语气沉凝,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积弊虽深,非一日之寒;破局虽难,非无路可寻。”

  “关键在于,是随波逐流,麻木同化,还是坚守本心,寻隙而动。”

  “譬如医病,重症需用缓药,不可奢望一剂而愈。”

  “但在其位,便可谋其政。整饬吏治,或许举步维艰,然则约束属下,清明一地,是否可为?”

  “建言献策,或许石沉大海,然则抓住时机,发出声音,是否可为?”

  “即便人微言轻,亦可守正不同,不与之同流合污,这本身,便是在黑暗中擎起一点微光。”

  老者目光灼灼:“莫要小看这一点微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今日一点正气,明日一分努力,汇聚起来,便是改变世道的力量。”

  “这天下,是万千黎庶的天下,非一人一姓之私器。”

  “为之奋斗,纵使道阻且长,亦问心无愧!”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带着一种智慧的穿透力:“老夫观先生,非池中之物。”

  “边关烽火,未能磨去你心中赤诚;民间疾苦,更激你济世之志。”

  “此去京华,无论面对何种风波,记住你来自哪里,见过什么,为何而战。”

  “但行前路,无问西东,但求心安,即可。”

  一番话语,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游一君心头。

  他一路的见闻、困惑、愤懑与无力感,仿佛在这老者的话语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指引的方向。

  是啊,愤懑无益,空谈误国。

  与其沉溺于对积弊的绝望,不如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从边关一个微末都尉,到执掌一方的幕后谋士,再到如今跻身枢密,这一路走来,无数次与死亡擦肩,也无数次在绝境中觅得生机,支撑他的,不正是那份最初的本心么?

  守护。

  守护袍泽,守护疆土,守护身后万千像游家村、像林小满那样的平凡百姓。

  官场倾轧,前途莫测,那又如何?

  细沙渡下,面对耶律揽熊的数万铁骑,他们何曾退却?

  游一君站起身,对着老者,郑重地拱手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老人家指点迷津。”

  老者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微笑道:“先生不必客气。”

  “老朽不过是个山野闲人,胡言乱语几句罢了。”

  “前路漫漫,望先生善自珍重,勿忘今日之言。”

  游一君直起身,眼中的沉郁之色已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毅、更加沉静的光芒。

  他再次看了一眼这熙攘的汴梁街市,那喧嚣之下隐藏的危机与这老者点燃的希望,在他心中交织、碰撞。

  他转身,向着馆驿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而坚定。

  明日面圣,他将以河朔血战余生者、亲眼见过民间疾苦的枢密副使的身份,去陈述他的所见、所感、所思。

  或许力量微薄,或许前路艰难,但正如那老者所言,但行前路,无问西东。